與崔迪斯相識後的這三天,是小潘自從失去父親後過得最快樂的日子。他們每天醒來第一件事,就是互道早安後用前晚剩下的食物殘渣玩遊戲;等到了放飯時間,有時小潘會分食物給崔迪斯,有時則是反過來;睡覺前,他們還會再玩一次遊戲,直到那頭討人厭的野獸發出不悅的抱怨聲為止。
有崔迪斯陪著,真好。即使小潘也知道,他們總有一天都會被賣掉、分別;但至少在那天到來前,崔迪斯都是他最好的朋友。他不需要再提心吊膽過著被關起來的日子。
在一個剛下完雨的涼爽早晨,小潘被人們說話的聲音吵醒。他揉了揉眼睛,視線還是有點模糊,但勉強能看到有群陌生人站在籠子前。隨著混亂的腦袋隨著清醒恢復清晰,他們交談的聲音也變得稍微清楚了,小潘多多少少能聽到隻言片語,大致提起了貨物啦,狀況不好啦,能不能賣啦,之類的;這讓小潘一度以為自己回到從前跟著父親到大都市市集的場景。那裡的人通常也是這麼說話的。
然而,一聲冷酷的回應頓時讓小潘夢醒。他看到揀貨人從陌生人群中走出來,然後伸手拍了拍在他隔壁的籠子。
「不用擔心,我們從不供應瑕疵品。到時候你們見到的絕對都會是好貨。」
揀貨人看了小潘一眼,露出滿意的眼神,接著連忙推著他的客人們到帳篷深處觀賞其它貨物;然而那些客人似乎對他的提議提不起興致,總是頻頻回頭注意剛睡醒的小潘。
揀貨人沒有給他們回頭欣賞小潘的機會。在簡單繞完一圈後,他們就被揀貨人趕出去,遠遠都能聽到他們的埋怨聲。小潘到了這時才看出陌生人是三男兩女,從打扮穿著和樣貌來看,應該是某個低階貴族或領導中小型商團的商人。他以前見過很多這種人,父親也教他辨別過。
由於被陌生人吵醒的關係,小潘一度忘記自己有多麼期待跟崔迪斯玩耍。他面向崔迪斯,正要詢問崔迪斯今天想玩點什麼時,卻發現崔迪斯的臉色不是很好看。牠的嘴巴微開、不斷流出綠色的黏液口水;雙眼如吊上磚石般沉重;那些前幾晚目睹過的紅點和小顆粒,現在已經蔓延至全身上下。
「呀嘎──」崔迪斯朝氣地喊了聲,向他道早。小潘也熱情地回應了。只是,他對崔迪斯那副病狀仍心有疑慮。他不解,為何一夜之間,牠就發生如此大的變化?
「呀嘎?」
有什麼東西引起了崔迪斯的注意力。牠轉過頭、晃了晃,然後對小潘說:「呀嘎,呀嘎。」
「你說,人,欣賞,睡的我?」小潘不自覺複述起崔迪斯的意思。但等到崔迪斯進一步呀嘎呀嘎的向他解釋時,他才意識到,就在剛才,他好像約略聽得懂崔迪斯說的一些話了。
「呀呀嘎。」不放心臟──這是叫他不要擔心的意思?可是他怎能不擔心呢?揀貨人說的話,還有崔迪斯的不對勁……即使牠說起話來就跟初次認識牠時一樣很有活力,但他才不相信崔迪斯完全沒事!崔迪斯痛苦的睡顏,他仍歷歷在目。
「先生!」當揀貨人獨自回到帳篷,小潘鼓起勇氣叫住他。揀貨人先是一臉訝異,接著緩步靠過來,冰冷的表情讓小潘忍不住顫抖。
「幹嘛?」他問。
小潘吞了吞口水,說:「崔迪斯生病了,你必須治好牠!」
揀貨人皺著眉頭。「誰是崔迪斯?」
「牠!」小潘指著崔迪斯,完全沒有注意到這頭沼冠蠑螈已經擺出最接近人類驚訝時的表情。「牠很不舒服,你們應該照顧牠!」
揀貨人瞇起眼,沉默地注視著小潘;他大概完全沒想過,這輩子居然會被手底下的貨物如此要求。但揀貨人還是聽他的話,回頭「關心」一下崔迪斯。他把崔迪斯的籠子稍微朝外拉出,然後從頭到腳將牠端詳過一遍。伸手捏了捏崔迪斯右前腳的腫胞,然後搓揉著滲出的液體聞了聞。
揀貨人什麼都沒說,默默離開帳篷。
小潘神情落寞地盯著帳篷的出入口,內心期望揀貨人可以趕快帶著醫生過來;可是不論等多久,都沒有半個人走進來。
「他們不會幫崔迪斯。」聽見女孩口吻的說話聲,小潘往聲音源頭看去;野獸橫臥在長長窄窄的籠子裡,對他說話。
「你不准叫牠崔迪斯。」小潘不開心地說。
野獸不以為然地哼了哼聲。「聽著,你太天真了。你以為有誰會在乎商品的死活?病了就是病了,快死了就是快死了,沒用的商品就算賠錢也只能處理掉。你還是想想接下來的日子該怎麼跟他好好相處吧!」
「你不要亂講話!」小潘吼道。「他們當然會帶醫生過來,每個黑市都有獸醫!」
「你怎麼說得這麼肯定?」野獸質問道。
「我、我……」小潘環視帳篷,發現有部分生物似乎聽得懂他們對話,並且也很好奇;雖然牠們都是野獸,但要在牠們面前坦承自己算是黑市的一份子,仍讓他有些抗拒。「我就是知道,真的!黑市肯定有醫生,因為他們需要。治好的商品才賣得掉,他們才不會想賠錢。」
「那要是治不好,甚至花的錢比賣掉的還多呢?」野獸追問道。
「只要賣更多就好!」
「笑話。」她冷笑道。「看看牠!你覺得都變成這樣了,還會有誰想出高價買他?如果是你,你買得下手嗎?」
「崔迪斯是我的朋友,不是商品!我才不會買牠!」
「真難溝通……」野獸不耐煩地嘖了一聲,喃喃低語,但小潘還是聽得一清二楚,就好像她是刻意要抱怨給他聽的。
「會發光的人類小孩,那傢伙雖然討人厭,但她說得沒有錯。」蒼老的聲音自對面下方傳來。他低頭一看,在斜右方的地板,有個跟關押他的籠子差不多大的生鏽鐵籠,裡頭關著蒼老的魚人。牠就跟崔迪斯一樣,全身病態;應該說,在這帳篷裡沒有一隻生物是健康完整的。包含剛剛跟他說話的野獸在內。
「還有,不准爭吵。你們每次吵起來都會把人類引來,然後讓大家都不好過。已經夠了。」魚人老者說。
「可是崔迪斯……」
「牠早就接受一切,難道你看不出來嗎?」魚人老者的語氣平靜,就像普通的人類老人一樣對他說話。「不論是疾病也好,被賣掉也罷,只要我們還被關在籠子裡,我們的命運都不會改變。這是事實,也是現實。控制我們的人類,更清楚這點。我們身上都烙印著他們口中所謂的『價值』。只有他們可以決定,也能隨意決定。」
「呀嘎。」一直保持沉默的崔迪斯在這時候出聲,小潘聽出來崔迪斯在附和魚人老者。
「崔迪斯,你不應該聽他們的!」
「人類小孩,」魚人老者說。「我不太懂你為什麼要那麼在乎才認識沒幾天的沼冠蠑螈。在這裡,我們除了吃以外,做的每件事都沒有意義;但若是你真的那麼在乎,那最好聽聽牠怎麼說。」
在魚人老者說話時,小潘注意到野獸的表情有點不自在,顯然對牠說的話不怎麼認同;但她沒有出聲反駁,只是默默在籠子裡繞了一圈,不再參與話題。
這天的晚餐是口感很脆、帶有些許水分的山筍。跟著人口販子四處旅行的那段時間,小潘沒少吃過山筍。這是居住在山區的少數民族都會食用、在都市人眼裡卻是飼料的佳餚。他和父親都很喜歡山筍。父親常說,他以前就是靠著吃山筍找到他母親的,但小潘總是不信。
他不信父親的事,還有很多。像是父親偶爾會吹噓他如何扛著一整袋廉價寶石翻越山巒,只為追求母親;在狂野的溪流駕駛自己搭造的木筏;連跑了兩天兩夜,只為躲避像山一樣高聳的巨熊追逐……
因為父親常說謊,他有時候不怎麼愛聽他說故事,甚至會直接要他閉上嘴。
最後一次叫他閉嘴,是他替會發光的人解開繩子以前,坐在營火旁聽父親侃侃而談最後與母親分別時,他為了取得母親最愛的花而做出的冒險舉動;他依稀記得父親提過,他來不及在母親離開時送上那朵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