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推開了尚皮耶(Jean-Pierre)住處的門,黑色長毛的公犬魯奇(Lucky)、黑色短毛的母犬阿莫妮(Harmonie)、與身體白色而眼睛周圍和耳朵黑色的母犬美樂蒂(Melodie),三隻狗兒一起撲到我身上,讓我有種回到家的感覺。
尚皮耶不在家,我也不確定他幾點下班回來。直到這個時候,我發覺自己對他的一切幾乎是一無所知。同樣地,他對我的了解應該也差不多是一片空白。因為我們一開始就只是一夜情的關係,滿足彼此身體的需求已經足夠,沒必要去探究對方的底細。再者,由於語言不通,只能透過非母語的英語來當作溝通工具,甚至要用到字典,聊天的內容其實很有限。
我走到右邊的臥室,攤開在房間角落的大背包,整理起我的衣服、雜物、以及旅途中陸續購買的紀念品,三隻狗兒也跟著我待在這房間。突然一陣騷動,狗兒們同時急衝到門口,原來是尚皮耶回來了,我注意到他穿著西裝打上領帶,上班族裝扮的他看起來穩重可靠。「Thank you!」略顯激動的他雙手環抱著我說,然後將一朵紅色的玫瑰花送給了我,這是我在巴黎收到的第一朵玫瑰花。接下來的二個星期,我與尚皮耶有充裕的時間來瞭解彼此。在這一刻,我享受在他懷裡的溫柔,還有看似不經意的法式浪漫。我擱下了散在一地的尚未整理好的衣物,跟著他走到客廳的沙發坐下來,「Drink?」他指著電視櫃旁邊的一整排酒,我搖搖頭又點頭說OK。餐前酒,晚餐前的一杯調酒,對於在台灣只知道喝啤酒的我來說,真的很陌生也沒概念,還記得自己在當兵時期以及後來在同志酒吧(gay bar)喝像威士忌(Whisky)之類的烈酒時的慘況。就讓尚皮耶做主,他本來就是主人啊,我這個來者是客,客隨主便。
我啜飲了一小口的調酒,可不能在晚餐前就喝醉。尚皮耶帶著三著狗兒外出遛狗,回來後再將狗兒們的餐食分別放在牠們各自專屬的餐盤,接著才開始準備我們的晚餐。一個人住的他,平日吃得很簡單,在附近的Monoprix超市採買了主要的食材,包括可即食的火腿肉片、生菜沙拉、蛋、棍子麵包、柳橙汁、優格、黑咖啡、巧克力等等。如果有朋友來作客,或是特別的日子,他偶而會大展廚藝,不過那都是我後來才親眼見證的事。
「Sorry!」他在晚餐後跟我解釋這個週末的行程,我聽得似懂非懂。他已經約定好要去哪個地方,原本他要拜託朋友來照顧三隻狗兒,既然我在這裡,那就不必麻煩朋友們。我聽懂了狗狗的部分,爽快地答應他。早上、晚餐前、與睡前,尚皮耶說一天要遛狗三次,因為狗兒們不在家裡大小便。隔天,我跟隨他去遛狗,熟悉狗兒們平常散步的路線。
另外有幾件要注意的事情:狗兒們一天吃一餐,傍晚散步回來再餵食;狗兒們的水碗不能空,水分補給很重要;客廳音響的收音機不用關,小聲播放著音樂,可讓狗兒們對於門外的動靜較不敏感也較不會擾鄰。嚴格說起來,我續留在巴黎的這二個星期,比起尚皮耶,三隻狗兒陪伴我的時間似乎還來得更多。
早上睡到自然醒,裸身躺在床上的我,明明知道尚皮耶起床了,他在淋浴、煮咖啡、換穿西裝,直到他在我的臉上輕輕一吻,我這才睜開了睡得惺忪的眼睛。原是想讓他按照自己的節奏準備上班,我竟不知不覺演成「睡美人」的戲碼。聽到他關上門的聲音,三隻狗兒跳到床上來,我才起身走到開放式廚房的餐廳,喝著他煮好的黑咖啡,加二顆糖。尚皮耶在餐桌上留了一張便利貼,他寫著將回來和我一起吃午餐。
下午是我自己的蹓躂時間。我想起了在春天百貨試穿的那件黑色皮衣,我原本一身登山客的裝扮實在不適合這座時尚又時髦的城市。想著讓自己續留在巴黎的這二個星期有著不同的樣貌與心情,我再次走進了春天百貨,刷信用卡買下了那件有點昂貴的皮衣。後來,在巴黎多待了些日子,才發現是自己想太多了,因為根本沒有人在乎你是誰,遑論你穿什麼了。也罷,買了皮衣後,我又回到省吃儉用的「客家人」習性。
晚餐後,則是我與尚皮耶的散步時光。此時的我,還聽不懂幾句法語,自然看不懂電視台播放的法語節目,於是我與尚皮耶在晚餐後就出門散步。向左走向右走都好,我們邊走邊聊。隨著日漸熟悉了附近區塊,我也慢慢瞭解了尚皮耶。現年46歲的他,1948年出生在法國西北部的諾曼第(法語:Normandie),算來他比我大18歲。
關於牆上照片中的黑髮男子艾爾班(Alban),尚皮耶說,他們倆在相識交往後一起生活長達19年,艾爾班是個巡迴駐唱的職業歌手,尚皮耶以經紀人的身份隨行打理相關事務。大約在半年前,艾爾班因為愛滋病(AIDS)而過世。難怪尚皮耶在與我的初夜後,再三對我強調安全性行為(safe sex)的重要。過去的這半年,意志消沉的尚皮耶無心工作,他靠著領失業救濟金來過活。他與我在塞納河畔邂逅後的隔幾天,終於應徵得到一個類似業務員的工作。我續留在巴黎的第一天,正是他第一天上班的日子。
時光飛逝……!當我與尚皮耶漸漸習慣以英語交談時,也來到了我們告別的時刻。
我幾乎忘了我是與二個旅伴小志和阿梅一起展開這趟自助旅行,阿梅已經回到台灣二星期左右,小志現在應該到了荷蘭,而人在巴黎的我即將從這一場愛情幻夢醒來。臨別前夕,這天恰巧是我的農曆生日,下班後的尚皮耶外帶了豐盛的二人晚餐,幫我慶生以及餞行。前菜、主餐、與甜點都十分可口,他還開了一瓶紅葡萄酒,但我和他好像又回到初識時的沉默無語。什麼承諾都不能給,我們彼此都很清楚。巴黎和台北,實在是太遙遠的距離。
隔天,尚皮耶陪我搭地鐵到巴黎的北方火車站(法語:Gare du Nord),甚至還買了月台票,陪著我一起等車,直到看著我搭上了開往荷蘭的火車,時間是下午4點半。火車漸漸加速離站,我隔著車窗與尚皮耶再次揮手道別,他在月台上的身影愈來愈遠,我開始意識到這一切……可能都結束了。
火車已經駛過了法國的邊界,飛快地,路過了我不確定這輩子是否再有機會造訪原本要與小志一同前往的荷比盧(荷蘭、比利時、盧森堡)。我望著車窗外一閃而逝的風景發呆,千頭萬緒理不清。天色漸暗,我吃著尚皮耶為我準備來充飢的簡單晚餐:法國棍子麵包,夾有火腿肉片、起士片、生菜、與番茄,餐後的水果是奇異果。另外,尚皮耶在我的皮衣口袋裝滿了巧克力、咖啡糖、與口香糖。
我嚼著口香糖,隨即想到這正是尚皮耶的唇舌之間的味道。想起在塞納河畔的邂逅那晚,他用不流利的英語跟我說:「Come with me. 」我不斷回想著過去19天與他一起生活的點點滴滴、歡笑、與淚水,也開始想念習慣跟前跟後的三隻狗兒:美樂蒂(Melodie)、阿莫妮(Harmonie)、與魯奇(Lucky)。
在幾個小時後,我獨自抵達了荷蘭的阿姆斯特丹(Amsterda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