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第一章 醒來
一覺醒來,我四十歲了。
沒有蛋糕,沒有蠟燭,沒有朋友躲在沙發後面喊 surprise —— 更沒有任何人記得這天是我的生日。
有的只是清晨六點半的鬧鐘鈴聲和一聲輕微的關節爆響。
我睜開眼,盯著天花板上那塊不規則的水漬,想了五秒,才從床邊的髒衣堆裡摸到手機。
螢幕黑沉沉的,只有 LINE 上那個外送群組在瘋狂響:「早安,今天有人要團午餐嗎?」
沒有祝福訊息。
毫不意外。
我翻身下床,腳踩到昨天喝啤酒時踢到床下的空罐,罐身滾了兩圈,撞到鞋櫃,發出金屬空洞聲。那聲音像是在提醒我 —— 你的人生已經剩下一半不到,而且另一半正在腐敗。
去浴室洗臉的途中,我路過穿衣鏡,稍微低頭,就什麼也看不見了。
不是因為近視,而是因為我的肚子太有存在感,像是替我擋住了醜陋世界。
淋浴時,熱水像在敲打我的背,從肩膀到腰每一寸皮膚都在提醒:年齡就是一種慢性疼痛的地圖。
洗完出來,吹頭髮時我又忍不住想 —— 青春到底去哪裡了?
它大概在某個沒訊號的地方罷工遊行吧!
手舉標語高喊:拒絕回到四十歲的醜陋身體!
我住在台北一條離捷運站有十七分鐘腳程的巷子裡。
這段距離很尷尬,走路太遠、騎車嫌麻煩,搭計程車又顯得自己懶得離譜。
房子是二樓老公寓,牆面泛黃,窗台的防盜柵欄生了鏽。
每天早上我會看到斜對面那家東南亞雜貨店的老闆,肚臍上刺了一個閃電圖案。
我一直想問他是什麼意思,但每次對上眼,他就會笑。那笑容很古怪,像是他知道我的什麼秘密。
久而久之,我開始懷疑自己是不是越老越好笑 —— 連味道都可能有點滑稽。
我的工作也很可笑:在一家專門替人寫分手信與辭職信的公司當文案。
沒錯,就是那種幫你把「我懷著萬般遺憾與誠摯感謝」寫得文雅又不失禮,然後讓你體面落跑的職業。人們來來去去,反覆遞交退場宣言,我替他們抹平語病、美化辭藻,但沒人注意我其實自己也很想辭職落跑。
然後,她就出現了。
不是什麼突如其來的閃電,不是赤裸裸的欲望光波突襲。她就像我從便利商店回家時,袋子不小心撕開掉出來的最後一罐鮪魚罐頭。掉落、滾動、停住,瓶口洩漏,看樣子還可以吃,只是不確定吃了會不會送急診。
那天上班,我像往常一樣八點五十到公司,先去茶水間泡一杯三合一咖啡,再回到我的格子間。
公司不大,十來張桌子排成兩排,中間一條窄道,走過時椅子還要往裡縮。
我剛坐下,隔壁空著的位置有人影閃過。
我抬頭——就是在那一刻,她走進了我的視線。
她穿一件大到快能當雨衣的橘色風衣,帽子沒戴,頭髮亂得像剛從便利商店搶完東西逃出來。
我心裡說:嗯!這女人肯定有病! —— 我喜歡。
第二章 橘色風衣
記得第一次看到她,是在公司招募面試會上。
公司的人事主管姓杜,四十出頭,戴著金色細框眼鏡,說話像在倒開水 —— 慢吞吞,但容易燙到人。
我正低頭在鍵盤上敲一封辭職信範本,聽見門口傳來「咳、咳咳」的聲音。
一抬頭,就看到那抹橘色。
她推門進來的樣子,不像來面試,倒像是剛從火場逃生出來。風衣扣子亂扣,左邊比右邊高一截,袖口滲著一點雨水。手裡攥著一張摺到快斷裂的履歷表,紙角像經歷過一場颱風。
「你是……尹稚齡?」杜主管探頭確認。
她點點頭,咳嗽得更厲害,邊咳邊從口袋裡摸出一塊口香糖。
那口香糖已經變形,像被誰坐過。她丟進嘴裡咬了三下,表情立刻變成「人生決策失誤」的典型案例,然後吐到紙巾裡。
整個動作一氣呵成,沒有一絲尷尬。
面試地點是茶水間隔壁的會議室。
我去倒水時偷聽到她的自我介紹。
她的聲音……有點奇怪。那種娃娃音,但夾雜著一種被煙嗆過的沙啞,好像卡通人物嗓子被修理過。
「我在『每日炸龍蝦定食』打工三年,主要負責前台和包裝。」
「為什麼離職?」杜主管問。
她淡定地說:「因為午休偷抽電子菸,被年輕店長記過三次。」
「呃……然後?」
「然後我就結束了三年的戀愛關係 —— 喔不是,我是說工作關係。」
杜主管乾笑了一下,我在茶水間差點嗆到。
她的履歷表很短,上面唯一和文字相關的經驗是「幫朋友寫過五封分手信,全部完美達成分手任務」。
杜主管問她:「妳覺得一封好的分手信,最重要的是什麼?」
她眯起眼,像在認真思考人生哲學:「要讓對方覺得,失去我可以讓他的人生及時止損。」
杜主管愣了愣,竟然點頭:「嗯……有點創意。」
面試結束後,她推開會議室的門,剛好跟我撞個正著。
她上下打量我一眼,第一句話不是「你好」,而是:
「你的證件照肯定很難拍吧?」
我被她的直率嚇了一下:「妳來面試還是來相親的?」
她聳聳肩:「我只是提醒你,證件照過不了海關會很麻煩的。」
我冷冷回她一句:「看起來你經驗挺豐富的。」
然後她就走了,風衣的下擺掃過我的膝蓋,留下一股……不知道是香水還是藥膏的味道。
我回到座位時,心裡有個聲音小聲地說:
這女人不會被錄取吧?
另一個聲音慢悠悠地接上:
但如果被錄取,好像會很有趣。
第三章 愛情化石
兩週後她正式進公司,座位在我旁邊,距離我手臂伸直剛好能打她的後腦勺。
她每天九點一刻進門,一邊喝加了肉桂粉的熱可可,一邊問我:「喂!你相信愛情嗎?」
我還沒打開電腦,腦子還停留在剛剛捷運上那對情侶吵架的畫面。
我頭也不抬,說道:「我連加班費都不相信了。」
她愣了一下,笑了,拿出一支原子筆,在一本封面印著《我的戀愛像燒焦的章魚燒》的筆記本上寫了什麼。
她的座位原本是一個男同事的,他三個月前辭職去南美洲旅行了,留下來的抽屜還有一包過期的海苔片。
尹稚齡坐下後,先是把椅子調到最低,整個人像縮在桌子下面,再把包包往抽屜裡一塞,抽屜就卡住了。她試圖硬推硬拉,最後乾脆用腳踹。
辦公室瞬間安靜下來,所有人都伸頭看她。
她抬頭,完全不尷尬地問:「有人會開抽屜嗎?」
頓時,所有人都把頭縮回去。
她看向我。
我面無表情說道:「我覺得妳幹得挺好,請繼續。」
於是她就繼續踹了。
上午我們各自忙著工作。
我在修改一封辭職信,內容是一名二十五歲的女生要離開一間廣告公司,理由是「公司文化不適合我」,但她原稿裡還加了一句:「你們的茶水間比公共廁所還嘔心!」。
我正猶豫要不要保留這句的時候,尹稚齡把椅子滑過來,湊到我螢幕前看了一眼:
「留著啊!這句有靈魂。」
我忍住笑:「妳來第一天就敢這麼建議?」
她攤開手:「反正我是分手部門的,辭職部門死活跟我沒關係。」
中午吃飯時,她從包包裡掏出一個透明保鮮盒,裡面是冷掉的蛋包飯,上面用番茄醬寫著「Bye」。
我挑眉:「自己煮的?」
「不是,昨天剩的。早上加熱時我順便練字。」
我一時無言。
她用湯匙挖一口蛋包飯,邊吃邊問:「所以,你真的不相信愛情嗎?」
我想了想:「我相信愛情曾經存在過,但已經變成化石了。」
她邊咀嚼邊點頭:「嗯,有道理。但我比較想收集活的標本。」
我問:「那找到之後呢?」
她說:「養到它跑掉為止。」
下午,她又拿出那本《我的戀愛像燒焦的章魚燒》,翻給我看第一頁。
上面是她手寫的十條「愛情觀察」:
愛情最怕天氣太熱,會變酸。
分手像退貨,收據是訊息截圖。
有些人適合牽手,但不適合過冬。
愛情保固期通常比手機短。
……(剩下五條被她用立可白塗掉)
我問她為什麼塗掉後面五條。
她說:「太私人,會讓人覺得我有病。」
我忍不住笑:「妳本來就有病啊!」
她看了我一眼,若有所思地在筆記本空白處寫下:
「他說我有病,但我覺得這話沒毛病。」
第四章 警告信
這天早上的會議室,空氣像是前晚泡麵的湯 —— 混濁、油膩,但勉強還能下肚。原因是我們接到一個奇怪的案子。
客戶是一名五十二歲的女性,打扮精緻,口紅顏色比她的耳環還高調。
她進門坐下,第一句話就說:「我想寫一封分手信,給我交往二十年的情人。」
我和尹稚齡對視了一眼 —— 二十年啊!那不是愛情,是化石了。
還沒等我們反應完,她補充道:「我不是真的要分手,只是想象徵性地警告一下他。」
我忍不住問:「警告什麼?」
她很認真地解釋:「我們太熟了,熟到像一鍋煮了十年的味噌湯。偶爾要攪一攪,不然都燒鍋底了。」
我們開會討論信的內容。
我提議走幽默路線,比如「你再不主動約我,我就要自己訂機票去馬爾地夫,帶別人一起浮潛」。
尹稚齡卻搖頭:「這不夠狠,會讓他覺得妳還在等他。」
她拿起原子筆,在白板上寫下開頭:
「我們,這輩子大概已經分不了手,所以我只好先走一步,看你追不追得上來。」
我忍不住翻了個白眼:「妳這是分手信還是情書?」
她攤手:「不分也可以啊!反正中年人早就過了你死我活的愛情了。現在的愛情就是互相租借一點體溫,跟下雨天不被淋濕的藉口。」
客戶聽了,居然眼睛一亮:「好!就用這個開頭!」
我心裡暗暗嘆氣 —— 這年頭,連分手都可以是半套。
那天晚上,加班到快九點,我和尹稚齡成了最後撤退的兩個人。
她伸懶腰:「去吃燒烤嗎?我想喝冰啤酒。」
我沒多想就答應了。
燒烤店是她帶路的,藏在一條巷子深處的舊衣回收箱旁邊。
推開門,一股烤肉和碳火的味道撲面而來。店裡坐滿了人,聲音混雜成一種奇怪的白噪音。
稚齡一坐下就翻開菜單,對服務生說:「七串牛舌,再來一聽冰啤酒。」
我挑眉:「七串!………牛舌?」
她理直氣壯地說:「嘴巴是人身上最會說謊的地方,我喜歡咬它。」
「妳這解釋有點變態。」
她聳聳肩:「變態總比病態好。」
烤牛舌上桌時,她熟練地夾起一片,塞進嘴裡,咀嚼得很慢。
「你知道嗎?」她說:「有些感情不是壞了,而是太熟了。熟到就算它變味,你也懶得換。」
我想起早上的客戶,笑著回:「所以就要象徵性攪一攪?」
她抬眼看我,眼神閃了一下:「或者……象徵性地分一次手。」
那天我們吃了七串牛舌、三串雞皮、兩份烤茄子,最後她還點了一碗味噌湯。
她喝了一口,皺眉:「還是你早上的那句話比較好。」
我笑:「我早上說了什麼?」
「你沒說什麼啊……不過,你看我的時候,有說。」
第五章 末班電車
那天晚上我們在串燒店喝到十點半,外頭的雨停了,街燈濕亮得像剛擦過油。
尹稚齡抖抖風衣袖口的水珠,忽然說:「送我回家吧!」
我看了看手錶:「末班電車快要發車了。」
她咧嘴一笑:「正好,我們來玩個遊戲。」
「七站遊戲」規則很簡單:
我們搭末班電車,她家在第七站下車。
在這七站之間,她每停一站,就要問我一個「跟愛情有關」的問題。
如果我回答得讓她滿意,就往下一站;
如果她不滿意,我得在下一站前說服她——說服不了,就得在那一站下車自己想辦法回家。
「那如果我每題都答錯呢?」我問。
她聳聳肩:「那今晚你就睡月台。」
第一站:你相信一見鍾情嗎?
「相信啊!但通常只是荷爾蒙找了個藉口。」
她點頭:「合格。」
第二站:你覺得愛情需要誠實到什麼程度?
「誠實到對方還願意留下來的程度。」
她挑眉:「這回答像在辦健保。」
我急忙補充:「因為太誠實會殺死愛情,但不誠實也會。」
她想了想,揮揮手:「勉強過關。」
第三站:你最怕什麼樣的分手理由?
我脫口而出:「你很好,但是——」
她笑了:「這句話就是分手的國歌。」
我問她的答案,她卻低聲說:「我最怕的,是對方不給理由。」
她看著窗外黑掉的月台,像是看到什麼過去的東西。
電車啟動時,她才收回目光:「過關。」
第四站:愛情能被挽回嗎?
我說:「能,但味道會變。」
她立刻反問:「那你還會吃嗎?」
我笑了:「當然會,除非它變成青椒。」
她大笑:「你這人不浪漫,但很務實。過關。」
第五站:你在愛情裡最大的謊言是什麼?
電車晃了一下,我差點說出口的話被吞回去。
「我沒事。」我慢慢吐出這三個字。
她沒笑,只是看了我很久,然後低聲說:「這一題,你很誠實。過關。」
第六站:如果我消失一個月,你會怎麼辦?
我假裝不在意地說:「先養成早睡的習慣。」
她愣了兩秒,笑到拍椅背:「不行!太無情了!」
「那我改——」
「不用改,這就是你的真心話。」
她笑得有點壞,卻沒讓我下車。
第七站:你覺得我們會交往嗎?
電車進站的聲音很大,我差點聽不見她的問題。
我說:「不會,但我們會一直演得像是在交往。」
她眨了一下眼,忽然站起來:「那今晚,你就送我到樓下吧!」
我們出了車站,夜裡潮濕的風擦過耳邊。
她走在前面,風衣下擺晃得像俠客要去殺皇帝。
到她家樓下,她轉過頭:「遊戲結束,謝謝你。」
我想問她「謝謝什麼」,但她已經走進昏黃的門廳,背影消失在樓梯間裡。
我站在那裡,忽然覺得 —— 這遊戲可能不是從今晚才開始的。
第六章 羊毛圍巾
那是個陰天,午後的風像從某個地下通道吹出來,帶著舊報紙的氣味。
尹稚齡午休後回到座位,表情平靜地說:「我把東西弄丟了。」
我頭也沒抬:「發票嗎?沒關係,報帳我幫你補。」
她搖頭:「不是,是一條很重要的圍巾。」
我抬眼:「重要到什麼程度?」
她想了想,慢慢說:「重要到我故意丟的那種。」
她說圍巾是在早上的捷運上丟的,米色羊毛,末端繡著她的英文名字。
「你不是不喜歡在東西上繡名字嗎?」我問。
「對啊,所以才重要。」
我盯著她:「你是想我幫你找?」
她笑:「嗯,而且你只能用『尋人』的方式找,不可以直接問捷運公司。」
於是那天下班後,我沿著她早晨上車的路線,一站一站去問攤販、便利商店、甚至車站保全。
每次我問:「有看到一條米色羊毛圍巾嗎?」他們的表情都像在看一個不稱職的流浪漢。
有人說:「啊,早上有個女生問過我是不是掉了她的耳機。」
有人說:「米色圍巾啊?今天看到三條,但都不是羊毛的。」
我一邊走,一邊覺得這不是找圍巾,而是被她牽著鼻子走。
兩天後,她打電話來:「有沒有找到?」
我正想說沒有,她卻接著說:「那我告訴你一個捷徑。」
她約我晚上去某個小咖啡館,說圍巾就在那裡。
我推門進去,她正坐在角落喝熱牛奶。圍巾搭在她椅背上,安安靜靜地待著。
我坐下:「你什麼時候放這裡的?」
她低頭笑:「當然是那天早上啊!我就想看看你會不會來找。」
我盯著她:「如果我沒來找呢?」
「那我就當它真的丟了。」
「所以你其實是在等我的答案?」
她抬頭看我,眼神清澈到近乎殘忍:「對啊。因為你說過,你不相信愛情。那我想試試看你是不是連一條圍巾都不會找。」
我想笑,但笑不出來。
她慢慢把圍巾繞到自己脖子上,又說了一句:「不過你找了,所以我今天請你喝一杯。」
我們那晚各自走回家。
路燈下的她背影輕快,像完成了一場無聲的審判。
第七章 突發任務
那天早上,分手部門臨時人手不足。主管衝過來拍我肩膀:「尹稚齡今天去見客戶,你幫她接一個案子。」
我愣了一下:「我不是在對應客訴嗎?」
「一樣是應付人,只是這次不是抱怨,而是告別。」
委託人是一個二十出頭的女生,化著過於精緻的妝容。她坐下就說:「我男朋友脾氣不好,我想跟他分手,但不敢當面講。可以幫我嗎?」
我翻開尹稚齡的流程表,照著問:「請問您希望我們用什麼方式傳達?」
「隨便,但要讓他不要再來找我。」
尹稚齡平時處理這種事會很溫柔 —— 她會選字、選語氣、甚至預估對方的反應時間,並進行實戰演練。
但那天我心裡有股無名火,於是直接照客戶原話,修飾一下就打成訊息,發了出去。
半小時後,對方回覆了一段罵人不帶重複字的長訊息,還附上幾張他和女生的合照。
女生當場嚇哭,說我害她陷入更大的麻煩。
主管臉色很差:「你這種做法是要我們挨告嗎?」
等我回到座位,尹稚齡已經坐在那裡。她收起外套,眼神冷得像一杯剛放下的冰美式:「你為什麼不照流程?」
我忍不住反擊:「流程是你訂的,不代表我得照做。」
「那你就去發明一套比我更好的,別趁我不在的時候亂動我的東西。」
「你的東西?這是公司的案子,不是你的愛情實驗室。」
她沉默了兩秒,像是要壓下情緒,但失敗了:「你根本不懂這種工作的意義。」
我笑得有點刺耳:「分手就是分手,別裝得像在救贖。」
她站起來,低聲說:「對你來說,感情就是這麼廉價粗糙吧!」
然後轉身走掉,連筆電都沒關。
那天下班,她沒有等我一起走。
我經過茶水間,看見她背對著門,手裡轉著那條米色圍巾。
我本來想進去,但她轉身時表情冷淡得像什麼事都沒發生 ——
只說:「記得下次接我的案子,要照流程。」
那一刻,我忽然意識到,這不是我們第一次吵架,但可能是第一次真正地失去某些東西。
第八章 臨時協議
那天傍晚,天色像被烏賊噴了墨汁,街上風一陣陣地抽,連招牌都在搖晃。
我正要關電腦時,尹稚齡的訊息跳出來:「你有帶傘嗎?」
我打了「沒有」。
她很快回:「那你在樓下等我。」
像是命令,也像是暫時忘了我們還在冷戰。
雨來得又急又狠,像有人在樓頂潑水。
她衝出辦公室時,已經撐著一把墨綠色的大傘,整個人被雨氣包圍。
我們並肩走到捷運站,傘面被打得啪啪作響。
我忍不住說:「其實我可以自己去買一把。」
「那把傘你會丟在便利商店,然後再淋雨回家。」她頭也不抬地回答。
我想反駁,卻被這句莫名戳中,閉了嘴。
等車的時候,雨水沿著月台邊流成一道小溪。
她忽然開口:「我們是不是應該先說好不要接彼此的案子?」
我愣了:「怕吵架?」
「怕你把我的流程拆掉,也怕我忍不住想罵你。」
我低聲問:「那我們還是朋友嗎?」
她看著前方的軌道,像在權衡什麼:「朋友可以,但要保持一點距離。」
「多久?」
「至少到下個雨季結束。」
列車進站時,她把傘遞給我:「你先回去,我還有個客戶要見。」
我接過傘,看著她背影消失在人群裡,忽然有種被雨沖刷得很乾淨的空虛感。
那晚我走回家,路邊的積水映出路燈的光,像一張張無聲的邀請函 ——
提醒我,我們剛剛簽下的,不只是協議,而是某種倒數計時的開始,每次面臨分手時,我都會有這種預感。
第九章 火山爆發
協議簽下去不到兩週,我們幾乎只在公司例會上說話。
那種刻意的禮貌,比吵架還消耗心力。
我以為我們可以平安度過這段冷漠期,直到那通電話響起。
是主管打來的:「尹稚齡出事了,現在沒人能去,你離她最近,馬上過去。」
我問:「什麼事?」
「她的客戶情緒失控,把她鎖在咖啡廳包廂裡。」
我愣了三秒,還沒想清楚,就已經在路上。
咖啡廳在一條濕滑的小巷裡,門口的霓虹燈閃得像壞掉的心電圖。
我推開包廂門時,尹稚齡坐在角落,手裡攥著手機,神色冷靜得過分。
對面是一個中年男人,臉漲得通紅,桌上散著撕碎的照片。
「你是誰?」男人的聲音像撕裂的破布。
「她同事。」我走過去,把尹稚齡的包拿起來,對她說:「我們走。」
男人拍桌:「你們分手部門是不是專門拆人感情的?!」
尹稚齡的眼神閃了一下,像是在忍耐。
我沒忍住:「有人求你分手,總比有人求你愛他還要善良。」
男人愣了足足半分鐘,才想清楚我話裡的嘲諷。
瞬間就像被點燃了火藥桶,男人怒拍桌子跳起來!
尹稚齡趁他起身的空檔拉住我,我們幾乎是半跑著離開咖啡廳。
外頭又下起細雨,像為剛才的緊張降溫。
我們站在巷口喘氣,她終於說:「你知道你今天做的事,完全超出協議範圍嗎?」
「我知道。」
「那為什麼?」
我看著她被雨打濕的額髮,忽然覺得答案很簡單:「因為協議沒有規定我不能救你。」
她沉默了幾秒,笑了一下,那笑意像雨中的一線燈光 —— 短暫卻真實。
我們沒有回公司,反正都抱著辭職落跑的打算,也就無所謂了,各回各家。
但那晚我才明白,所謂距離,是對陌生人才有用的。
而對我們來說,它更像一扇紙門 —— 隨時可能被一陣風吹開。
第十章 共同幻覺
挨主管一頓罵之後,班照上、日子照過。
那天下班後,我原本打算早早回家,卻接到尹稚齡的 Line:「我餓了,帶宵夜過來江湖救急吧!」
心裡雖然有點嘀咕,但想想最近的冷戰氣氛,還是答應了。
她家不大,牆上掛著一排塵封的明信片和各式小物,桌上散亂著未完成的分手信稿和一罐過期的鮪魚罐頭。
尹稚齡坐在沙發上,眼神空洞地望著窗外。
我隨手撿起一封稿子,上面潦草寫著:「有些話,不該說出口,才更真實。」
她抬頭看我,低聲說:「你知道嗎?我這些年,最大的恐懼是沒有人懂我。」
那晚,她吐露出很多平時藏在笑容背後的秘密。
曾經的愛人離開,留下的是一桌冷掉的味噌湯。
分手信裡沒寫出的,是無法言說的悔恨和孤獨。
還有那罐過期鮪魚罐頭,象徵著愛情裡那些腐敗卻依然不能丟棄的片段。
我聽著,忽然明白,這一切荒唐的戲碼,其實都是她試圖讓自己活著的證明。
我走近她,伸手揉她的頭,把她的頭髮弄得更亂。
「也許,我們都不需要那種轟轟烈烈的愛情。只是,有個人願意陪著,就夠了。」
她的眼眶濕潤,但笑了。
有一天凌晨,我收到她的 Line ,要我發一張剛睡醒時的最醜自拍照。
「大姐!我才剛入睡呢!」我沒好氣說道。
「現在不是醒了嗎?」
沒辦法,只好拍一張給她,很快,就收到她的回信。
那是一張她大腿上黏著烤海苔的照片,底下說明欄寫著:
這是我的人生寫照 —— 總是黏錯地方。
又有一天,我喝醉了,在她家沙發上醒來。她站在廚房,煮著一鍋鮪魚罐頭湯。我
問她:「那不是過期了嗎?」
她說:「是啊!過期三個月,但我想試試看能不能煮出什麼味道來。」
我說:「如果拉肚子呢?」
她說:「也好啊!至少證明身體還是有感覺的。」
那頓飯我們都沒吃完,鮪魚太鹹,味道像後悔出家的尼姑。她看著我的臉說:
「我們啊,大概也談不了什麼戀愛了吧!」
我點點頭:「戀愛太重,揹不動了。我們就談個……共同幻覺好了。」
然後我們就睡覺了。
不是什麼激情如火的那種睡覺,而是中年人那種脫了一半衣服,發現膝蓋痛、心律不穩、氣有點喘,床單還起毛球的那種笨拙、荒唐又帶著點絕望的肉體交纏。
第二天早上我醒來,她已經不在房裡。我找到一張她留的字條:
「你的打呼聲比我前男友還大聲三倍,但我好像還能忍受。」
我忽然覺得當初的直覺是對的,這女人有病,但我喜歡。
日子繼續過。我們沒有交往,沒有名分,也沒說什麼「我喜歡你」這種會讓人起雞皮疙瘩的話。我們只是彼此坐在辦公室裡,一邊替別人設計如何結束愛情,一邊用自己的失敗愛情當素材偷偷備份。
後來有一天,她忽然不來上班。我打她手機、簡訊、傳Line、傳FAX,都沒回。
三天後,她寄來一張明信片。
上面印著一張她站在北海道某間被雪蓋到只剩屋頂的民宿前的照片,穿著那件橘色風衣,皺得像三年前就該丟掉的抹布。
背面只有一句話:
「我決定自己去試試沒有人陪的冬天。你記得吃飯。那罐鮪魚我帶走了,還想再煮一次看看。」
我把那張明信片貼在辦公桌旁,繼續幫人寫「分手信」,也繼續過著那種不說出口的想念。
就像過期罐頭,有人說不能吃,但你總忍不住想打開看一眼,聞一聞,那一點腐敗裡的鹹味,說不定就是人生唯一的真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