福星小廟裡,透出氤氳繚繞的香煙,擠滿香客的廟堂中,福星老爺端坐其上,金身微亮,面頰如圓月,笑容溫和如常。人們燃起香燭,虔誠地俯身叩拜,口中喃喃低語:「福星高照,福星高照……」讓人慨嘆的是,香煙瀰漫中,竟無人察覺那祥雲繚繞的福星高懸於頂,也默默佇立於孤獨之中。
所謂福星,前身實為天上木星,軌道迢迢杳杳,幾億公里之外,凡人如何能揣測其心意?然而人間艱難,人心惶恐,人們情願將這虛幻星辰奉為神靈,借那微茫的寄望慰藉無邊的憂懼。西方人亦仰望星座,究其根本,不過同我們一般遙望夜空,各執一詞,借璀璨星光編織安撫自己的故事罷了。人類原是一群在荒涼宇宙中互相依偎取暖、編織故事的生靈,所謂「福星」,不過是我們共同以祈禱為線繡出的護身符而已。
然而福星自身又豈能真送福?「天道無親,常與善人」,福氣絕非神祇私相授受的贈禮,古今中外早已揭示清楚福運之理。幼時的除夕夜,慈祥的外婆於年夜飯後鄭重遞給我一枚銀幣,硬幣上福星微笑依舊。外婆的手枯乾卻溫熱,掌心托著銀元微光,囑咐:「乖乖收好,福星會護佑你。」彼時懵懂,只貪戀銀幣微涼觸感,卻不解其中深意。
後來外婆纏綿病榻,氣息漸微。彌留之際,她伸出枯瘦的手,摸索著,將一枚溫潤的舊銀幣再次塞入我掌心。銀幣的光澤已趨黯淡,卻彷彿是她生命最後一絲暖意所繫。那枚銀幣上福星的笑顏依舊,但外婆凝視我的眼神,卻如行將熄滅的燈火般耗盡光亮。那一刻,外婆枯瘦的指節彷彿正努力為我傳遞人間最後一點暖意,竟勝過那神像金身數萬倍的龐大與冰涼——福星誠然高懸夜空,而人世之福卻永存於血脈深處那暖流的汩汩奔湧。
靈前燈燭搖曳,銀幣依然在我掌心。神龕裡的福星依舊含笑,香煙繚繞如昔。而外婆那雙傳遞暖意的手,卻已永遠停歇於時光彼岸。福星高高在上,明光普照眾生;人間情誼卻如銀幣微光,雖微茫卻真實地暖在掌心——它才是我們向神明借來的光,最終要由我們自己於塵世中默默點燃。
星斗滿天,人間燈火闌珊,福星高懸於空,俯察世間悲歡。外婆掌心那點銀光雖微,卻照亮了我靈魂一隅,長存不滅。原來人世的暖意,從不來自縹緲星宿的施捨。它在血脈的傳遞裡,在相握掌心的溫度中,在慈目凝視所化成的漫天星辰——這人間最厚重的福分,竟是血脈裡汩汩流淌的暖意,竟足以輝映亙古不變的星光。
當我們在香煙繚繞中仰望福星,亦勿忘低頭俯察自己溫熱的手心——那裡流淌著代代相承的暖意,正是我們向神明借來的光,最終要在凡塵暗夜中親手親點燃。原來,最深沉的福祉從不來自星辰的施捨,而生於血脈溫熱的汩汩奔湧,最終足以輝映亙古不變的星光。
廟堂皇皇神光雖亮,終抵不過親人間掌心的微光——它才是我們永恆借來又終將親手點燃的人間燈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