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間:2025/6/9
地點:新竹市區
關鍵字:鄭氏古厝群、城隍廟口小吃、814冰店、會客菜
▲清朝統治下的台灣也有「寄戶口」?!
這幾年造訪新竹不下百次,但多是為了工作來去匆匆,沒能好好感受這座城市的文化與歷史。也許是緣分,環島前在一本書上讀到清朝統治時期竹塹的兩大仕紳家族,其中鄭家代表人物鄭用錫,是歷史課曾讀到的「開臺進士」,意即第一位臺灣本土的進士。考量種種因素,新竹最終成為我環島的第一站,探訪鄭家過去的生活痕跡,也成為我在新竹市區兜轉的樂趣。
之所以要強調鄭用錫是第一位「臺灣本土」的進士,背後的故事頗有意思。原來清朝統治時期,臺灣算是偏遠地區,科舉制度中臺灣有偏遠地區專屬的保障名額,包括秀才考的鄉試與舉人考的會試。保障名額的存在,自然吸引了不少其他地區考生的注意,「冒籍」的情況相當普遍。在鄭用錫之前,以臺灣籍貫通過層層科舉選拔,最終考取進士者有幾人,但均為冒籍考生,非土生土長的臺灣人。若以出生與成長地為考量,鄭用錫才算真正的開臺進士。
讀到這段歷史時,不禁啞然失笑,原來遷戶籍、寄戶口、換學區、搶名額的現象,從過去到現在都沒有停止過。說到冒籍,我不禁想起環島過程中,在多個原住民部落一致聽到原住民保留地(原保地)遭「掛人頭假買賣」的故事。許多平地人愛去的露營和溫泉區,其實是透過遊走法律邊緣的方式,半搶半騙地把原保地,實質轉移至非原住民手中,更別提原保地過度開發後,因土石流而首當其衝的還是部落本身。
▲當個「有根的人」
對於喜愛露營登山,享受美好山林的人來說,原保地這個議題雖然複雜,但並不遙遠。如果對這個議題有興趣,報導者針對原保地流失有一系列深入報導(系列名稱:山頭上的掠奪),其中包含一篇漫畫與一集podcast,非常推薦給大家。後面幾篇環島日誌中,我也會記錄自己身為漢人,到訪不同部落的經驗與反思。其中一個部落,是報導者系列中出現的新竹縣尖石鄉鎮西堡部落,我有幸在那裡遇到努力傳承當地文化與自然資產的人,帶我進入他們的生活中,體會「有根的人」與土地的連結。
話說回來,當初踏上這趟環島之旅前,我在心中設定了幾大目標。其中一項是要好好認識腳下這片土地,聽土地上的人用自己的語言、說自己的故事。年過三十,前陣子突然意識到,自己對這塊島嶼的自然景致、氣候作物乃至歷史人文,多只停留在書面的了解,或年幼時走馬看花的記憶。如今走完將近一個月的旅程,我很慶幸兩個月前的自己,選擇停下手邊生活與工作,才有機會走進這小小多山的國家,溫暖潮濕卻親切的懷抱中。希望能透過這趟行走與書寫,讓自己漸漸活回一個有根的人!
▲看圖說故事
鄭氏古厝群
以下五個段落簡略描述鄭家遺留至今的建築與其細節,對建築與古蹟有興趣者可留步;無興趣者建議看看照片後,即可開啟「目錄」功能(手機與網頁版皆有),點選並跳至「城隍廟口小吃」段落繼續閱讀。

鄭氏家廟
新竹北門的鄭氏家廟平時不對外開放,但房屋結構與精細的彩繪、雕刻仍能清楚看見,例如匾額左右兩側的雀替和吊筒。屋頂的翹脊燕尾在過去是廟宇、官署或舉人以上官宅才能使用。據說鄭氏家廟原本是鄭家宅第,建築的設計因過於豪奢而被檢舉,鄭家才趕緊將宅第的用途改為家廟,以免因僭越身份而遭罰 。造訪時正值中午,細長的燕尾在藍天的襯托下,顯得更優雅了。(雀替、吊筒-推薦閱讀:老古板的古建築之旅: 兼具裝飾與功能的木結構建築元件)

吉利號右側牆面 - 金行山牆、馬背(脊)、鳥踏
面向鄭氏家廟左手邊的建築,應該是鄭家宅邸中的「吉利號」,過去是鄭家經營的商號。造訪時緊臨馬路的正面被鐵皮圍起,似乎等待修建。但右側牆面可明顯看到山牆、馬背與鳥踏。根據石碑上的說明,鄭家古厝山牆頂端凸起的金行馬背,相較一般傳統建築的馬背,幅度較寬、弧度更緩,因為當時聘請的工匠多來自金門,是鄭家遷居台灣前的故鄉。(山牆、馬背、鳥踏-推薦閱讀:老古板的古建築之旅: 山牆-牆的另一面風景)
鄭氏家廟前的埕上,左右分別有兩座旗杆石,是過去科舉中式在舉人以上者才能樹立。家門口旗杆越多,象徵該家族考取功名者越多。每座旗杆石都包含底座與其上兩塊平行的石板。石板內側凹陷處,是固定木旗杆卡榫用的。查找資料時曾讀到,旗杆石板上有時會有龍紋虎飾以分左右。鄭氏家廟前的石板雖風化磨損,左龍右虎卻仍依稀可見。右側的虎乍看之下神情好似貓咪,畢竟老虎和貓都屬於貓科動物嘛! (旗杆石-推薦閱讀:旗桿旗座+旗竿+石筆)
離開鄭氏家廟,沿著北門街繼續往南走是同為鄭家的吉利號與春官第,但都已被綠色鐵皮圍住。從鐵皮縫隙間可瞥見傾倒的屋脊樑木、合院間的紅磚巷弄,與四處攀附的藤蔓。一查之下發現,早在2006年,春官第就已略顯殘破,且第二進已毀損。不過當時房屋的架構與輪廓至少還能清晰看見。不曉得吉利號與春官第,是否也有那麼一日,能獲得文資補助,並修復保存?不過,春官第雖然因遍布的樹木與藤蔓而顯得沒落,卻有幾分台南安平樹屋的氣息,滿溢的綠或許可以說是另一種春意吧!
過了吉利號與春官第,是鄭用錫的宅邸進士第。和鄭氏家廟一樣,平常不對外開放,據說是因為1993年時,大門正上方「進士第」匾額遭竊,鄭家後代從此不對外開放,而現在藍底金字的匾額是仿作。不能進門參觀固然可惜,但光是宅邸正面就值得欣賞許久。
如果將照片放大來看,正門左右兩側的石刻格扇(上方鏤空雕花處) 與裙板(下方實心雕刻處),雕工都相當精細,格扇的雕花是螭虎圍爐,裙板則是麒麟圖騰。再往左右兩側的紅磚牆堵,是以金錢紋砌成。屋頂與鄭氏家廟一樣,呈現弧度很美的燕尾造型。進士第的建造年份距今超過150年,當時要取得一磚一瓦都並非易事,能有如此精細的設計與雕工,代表鄭家在當時的新竹(舊名竹塹)有著舉足輕重的地位。
照片右側腳踏車後面的稍間(邊間的意思),紅磚與水泥的色澤都較左邊來得鮮豔,牆面也打磨地較為平整,原因是鄭家後代曾把此梢間改建成營業用的店面,這幾年才又砌回舊建築的樣貌。聽說家族之間還因此告上法院,但因為當時臺灣還沒有文資保存法,最後並未有處分。(推薦閱讀:319 旅行事誌,裡面詳實記載鄭家故事、參考資料,與許多不復存在的珍貴景象。)
城隍廟口小吃
離開鄭家古厝群時已過中午,一位在地大哥熱心指引我,一定要前往新竹都城隍廟品嚐「ㄍㄛㄍㄛ羹」與新竹特色肉圓。「ㄍㄛㄍㄛ羹」實際上是由肉羹、魚羹、魷魚和蛋酥或肉酥組成的綜合羹,會有這個名稱,據說是因為戰後新竹814空軍基地的外省軍官,會在點餐時,學著用台語說「ㄍㄛㄍㄛ(黏稠的意思)的那種羹」。(ㄍㄛㄍㄛ羹 - 推薦閱讀:童工與養女 傳下特有ㄍㄜㄍㄜ羹)
至於紅糟肉圓,內餡與湯汁均呈現鮮艷的紅色,肉圓上蓋有紅色花印,相較中部的肉圓形狀略小,一份兩顆(50元),醬汁不似中部肉圓濃稠甜香,吃起來帶有淡淡的酒香味。紅糟肉圓的由來有兩種說法,其中一說是受新竹地區客家紅糟飲食影響,另一說則是承襲了福州移民來台的先祖,以老酒糟入菜的作法。(紅糟肉圓 - 推薦閱讀:竹東閒人、 全台趴趴走吃肉圓)
814麗香冰店 vs. 814大同冰店

814麗香冰店 - 桂圓米糕與綠豆兩個口味都紮實又濃郁!
說到新竹的814空軍基地,新竹市區有兩家冰店,店名裡都有814這個數字。這兩家店分別是814麗香和814大同冰店,兩者相距不遠,門面色調與字樣乍看一模一樣,冰棒的共同特色是濃郁的奶香味。第一次拜訪麗香冰店時,原本想多問一句「請問你們兩家冰店是什麼關係呀?」幸好問題到嘴邊時,直覺叫我不要問,一查之下才知道兩家店的背後有家庭紛爭。
當年在814空軍基地福利社販售冰品的老闆,離開福利社後自己開店,冰棒承襲二戰後美援時期福利社的傳統,加入奶粉製作。這位老闆後來將冰店交給大兒子接管,小兒子不服,因此自己再出來開了另一家大同冰店。(註:戰後物資匱乏,美軍當時向臺灣提供的物資包括油品、麵粉與奶粉等。至今都還能從父母輩口中聽到,當時生活中隨處可見印有美國字樣的麵粉袋。另外,臺灣至2004年才償還最後一筆當時美援的貸款,但相比韓國與越南,已經是最快還清的國家!)
會客菜
文章最後,還想分享一個在新竹市區走踏時,不經意看到卻印象深刻的風景。行經延平路上的西門國小,會看到路旁停車格內,有連續五六台小客車的後車廂尾門高高掀起,後車廂擺的是自助餐的鐵菜盤、磅秤、塑膠袋,與寫著「XX會客菜」的招牌。從未在台灣街頭看過如此景象的我,在好奇心驅使下停下腳步,找了坐在人行道的塑膠椅上,看起來像餐車老闆的先生,以及附近的阿姨聊了起來。或許是肚子餓的緣故,我一開始還把「會客菜」聯想到客家菜或傳統流水席宴請客人的菜餚,一心想著或許是我沒有品嚐過的新竹在地美食。
一聊之下恍然大悟,原來會客菜販售的對象,是準備去新竹監獄與受刑人會面的家人朋友。一次接見最多只能帶兩公斤的食物,這也是為什麼餐車的招牌上,最多只寫兩公斤的菜餚價格。聽到這個答案後,覺得自己實在過於天真且唐突,幸好和老闆聊天的當下,身旁並沒有正在買菜的受刑人家屬或朋友。
老闆說每天前來購買菜餚的家屬大致分兩批,一批在中餐前,另一批在晚餐前。送這些會客菜,主要是想讓正在服刑的家人「吃好一點」,並讓他們能與同寢的獄友分享菜餚「打好交道」。關於會客菜還有其他規定與禁忌,例如為了避免食物成為傷人或自傷的利器,所有魚肉海鮮皆需去骨、去刺、去殼,水果也須去殼、去皮、去子。食物需要用透明塑膠袋包裝,以利獄方人員檢查。另外,有些人忌諱在會客菜裡出現香腸,因為香腸的台語(煙腸)唸起來很接近華語的「延長(刑期)」;除此之外,香腸也不適合與雞肉和鴨肉同時出現,因為兩肉雙拼(雞鴨)音同「羈押」,似乎吃了香腸與雞鴨的組合,會帶來「延長羈押」的厄運。
聽著這些「趣聞」的同時,我看見一對年紀大約80歲、頭戴斗笠、手穿袖套、腳踩雨鞋的阿公阿嬤,攜手走出新竹監獄,並緩緩騎著機車離去。雖然不知道他們是去探誰的監,他們探訪的受刑人又是為什麼進到監獄裡,但這個畫面不禁讓我想起《我們與惡的距離》,其中一段飾演殺人犯母親的經典台詞「全天下沒有一個爸爸媽媽,要花個二十年,去養一個殺人犯。」
這個角色之所以對我有如此強大的撼動力,是因為我自己生活中,便認識了一位如同這個角色的母親。我認識的這位母親是我的遠親,前幾年去世,從小命很苦,甚至被取了一個叫做「雞屎」的小名,因為過去的父母認為名字越鄙賤,孩子越好養,比較容易存活。這位母親有一位兒子,因長年吸毒與販毒而頻繁進出監獄,有時甚至在半夜便會被警察上銬帶走。
村裡流傳著一個故事,說是這位母親在某次兒子又被抓走時,竟兀自吃完一頓飯,眉頭也不皺一下,似乎意指這位母親心腸多硬,對自己的兒子竟毫無感情。村裡的大家,平時也常在言談中流露出對這位兒子的鄙夷,並連帶認為「兒子作歹是因為母親不會教」。這些流言蜚語我從小聽到大,但從未聽過有人認真詢問這位母親真正的感受與人生經驗。大家的評論多半來自臆測,更別說這些評論滿足的,只是獵奇窺探、八卦心態與說者的優越感,對於這位母親、這個兒子、整個村莊社會、甚至因這位兒子的犯行而受害的人,並未帶來任何幫助。
台灣在過去20年間發生多起無差別殺人事件。重大刑案的發生,固然讓人憤恨與驚慌,但起底、騷擾,甚至成天守株待兔加害者家屬的媒體,非但無法改善既有社會制度,減少未來類似案件的發生,更是在餵養大眾嗜血的需求,將群眾有限的注意力,轉換成廉價、一次性的點擊與怒罵。
身為閱聽人,希望我們都能期許自己,在重大社會案件發生時,儘管憤怒害怕,也要努力把珍貴的注意力,放在思考「我們的制度有什麼漏洞」、「體制如何改善」等問題,並盡量避免點擊專門挖掘受害者/加害者雙方家屬隱私的新聞連結。這樣做不但能讓品質低下且違反媒體操守的報導,無法繼續賺取流量與注意力,也才有機會將焦點拉回「如何修補系統性漏洞」的討論上。(推薦觀賞:刺蝟男孩。由王小棣導演執導的電視劇作品,描寫失能家庭的青少年,如何在「走歹路」與我們習以為常的「正常人生」之間徘徊遊走。)
作為環島日誌的第一篇,以會客菜與社會議題作為新竹市區的結尾,雖然有點沉重,卻也如實反映了我這趟旅程的目標與實際體驗。因為對我來說,要理解一個地方甚至一片土地,需要的不僅是看見他的美麗,同時還必須直視他的哀傷與醜陋。唯有如此,才能避免因為過度美化與自大,而讓我們失去自省與進步的能力,但同時也能因為明白這些哀傷與醜陋的存在,而珍惜並欣賞這片土地目前擁有且得來不易的制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