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Wes Anderson, The Grand Budapest Hotel (2014)
前幾年看了電影《歡迎來到布達佩斯大飯店》,乍看之下是一部套著粉彩色童話濾鏡的黑色喜劇,配上導演魏斯安德森一貫的對稱美學與飽和色彩,每幀畫面美得像萬花筒。但我總覺得整部片似乎瀰漫著淡淡的哀愁與諷刺。導演在片尾提到啟發自茨威格,一查才發現主角 M. Gustave 的樣貌與茨威格近乎一致,因此展開一連串閱讀與研究,發掘這部電影真正的靈魂來自哪裡。
《歡迎來到布達佩斯大飯店》是魏斯安德森構築的精緻對稱、絢麗又荒誕的童話世界,也是一場與茨威格、與《昨日世界》、與一戰前到二戰間的歐洲文明之間,跨越時間、媒介與記憶的對話。

Stefan Zweig(左)& M. Gustave(右)
讀茨威格《昨日世界》時感覺像在對照電影的 annotated commentary,許多場景與角色,幾乎都能在電影中找到互文性。從大場景的似曾相似,到小細節的參照,幾乎每個角色、每個畫面,都是精心設計過的,在回應、再現茨威格筆下優雅又憂鬱的歐洲。
讀《昨日世界》時,我不禁嚮往那個歐洲 — — 人道主義、藝術與理想並存的年代。但也想到茨威格是否就像《午夜巴黎》裡嚮往 golden age 的主角 Gil,是活在過去的人?電影裡對 M. Gustave 的最後描寫:「To be frank, I think his world had vanished long before he ever entered it. But I will say, he certainly sustained the illusion with a marvelous grace.」大概也是對茨威格的註腳,可以說整部電影其實是M. Gustave/茨威格的昨日世界,太巧妙了。
茨威格和M. Gustave的結局同樣出於無力與絕望,但如同電影台詞
There are still faint gilmmers of civilization left in this barbaric slaughter house that was once known as humanity.
他們都曾經嘗試,在已經逐漸崩壞的時代下,去捍衛和抵抗,去努力維持著一種文明的幻影、一種優雅的尊嚴,延續他們心中的那個理想世界。
《昨日世界》是一本篇幅不短的回憶錄,卻讀來絲毫不覺冗長或乏味。是以一種比課本或其他途徑都更近的角度來看歷史,聽茨威格本人訴說。只是有時候他的文字美得讓我忘記,他寫的是一段真實的毀滅,是他那一代人共同經歷的災難。
正如魏斯安德森用瑰麗色彩包裹黑色喜劇,茨威格也以優雅筆觸書寫滅亡與告別。讀著讀著,會突然有種莫名恐懼:這會不會也是我們這一代的寫照?
「這種憂慮的片刻,彷彿風中的蜘蛛網,稍縱即逝。我們雖然時不時想到戰爭,但好比人也會經常想到死亡一樣,覺得誰有可能,卻總認為距離自己尚為遙遠。在那些日子裡,巴黎太美了,而我們太年輕,太幸福。」
他寫下這些的時候,歷史的災難正悄悄逼近,而人們卻不自知。我想到在電影中,當 Zero 拿著報紙去找 M. Gustave 時,他們只震驚於年邁的 Madame D. 逝世的消息,卻忽視頭條正寫著「Will there be war?」。人們嗅到一絲危險,不安感卻又持續不久,因為我們總有一種自負,深信厄運不會突然闖入。不禁讓人戰慄,就像現在的我們,是否也正在視而不見某些蓄勢待發的危險?
書中,茨威格不斷對照「四十年前的過去」與「他所處的現在」。而我所閱讀這本書的今天,則是再過了八十年之後的時間點。時間前進了這麼多,我們究竟改變了什麼?
科技與文明或許進步了,但人類的驕傲、自負與盲目,似乎沒有。每個時代都相信自己不會重蹈覆轍,但歷史卻又總在某個或近或遠的地方重演。也許多年以後,我們的世界,也會成為某個作家筆下的「昨日世界」。

茨威格《昨日世界》
(後記:這本書斷斷續續讀了很久。一開始讀是因為看了布達佩斯大飯店,因電影與書之間的呼應引起興趣。2024年3月讀完後半部,因為剛考完學測,對歷史特別有感。2024年6月從歐洲行回來,再讀一遍,注意到的是許多我親身經歷過的場景與氛圍。好豐富的書,就算不是為了電影也非常值得一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