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家,全身早已濕透,腳步經過之處,地板留下一行行水漬。
我脫下沾滿雨水的外套,站在鏡前,看著鏡中那張疲憊不堪的臉。左臉頰微微泛紅,那是剛才被掌摑留下的痕跡。
我暗自慶幸:還好,不算太明顯。
我不斷說服自己:還好不嚴重、還好逃出來了、還好我還活著、還好我能笑得出來……
這些「還好」,讓我感到一絲慰藉——想到這裡,我忽然覺得自己好可悲。也許從小開始,我就習慣了凡事放下的個性。
我是家中老么——父母總說要把最好的留給哥哥姊姊。
我並不是不夠努力,也沒有什麼疾病或缺陷,只是那份本該屬於我的關愛,始終輪不到我。
我脫下濕透的襯衫走進浴室。蓮蓬頭的水緩緩灑落,熱流打在臉上,卻洗不去內心的冰冷。
人心的漠然、還有那個男人的惡言相向,讓我一度對這世界失望。
我用手抹開梳妝鏡上的霧氣,模糊的倒影逐漸清晰。那一刻,我竟有些認不出鏡中的自己——為了多存點錢,我居然願意去做那樣的工作。
雖說我還未跨越自己的底線接S,但光是坐檯、陪酒……如果讓家人知道,他們絕對無法接受吧。
我甩了甩頭,試著將雜念拋開。一邊在心裡對自己精神喊話:別再想這些有的沒了,只有自己可以幫助自己。
洗完澡、簡單地包紮手背的瘀傷、吹乾頭髮後情緒總算稍微冷靜了一些。
偏偏這時,肚子不爭氣地咕嚕作響。人再怎麼低潮,還是會餓,還是得活下去。
我望著鏡子中那張臉,紅腫的傷痕還未完全退去,實在提不起勁出門覓食。雖然也能叫外送,但一想到得湊到最低消費才能免運,就覺得為了省幾十塊還要點一堆吃不完的東西,實在太沒意義了。
嘆了口氣,拖著疲憊的身子走向冰箱。打開一看,裡頭只剩一瓶豆漿和幾罐罐裝茶,整個空蕩得像我此刻的心情。沒想到,連晚餐這件事,也能淒涼成這樣。
這時,手機忽然響起通知聲。我直覺以為,又是催繳通知吧……實在懶得理會。
沒想到訊息聲又響了一次。
我心裡抱怨:這家銀行也太煩,竟然能三番兩次死纏爛打。點開一看,才發現是 Dora 傳來的訊息。
她是我在坐檯時認識的一位公關小姐。那次她陪客人來我工作的店續攤,兩人聊上幾句才知道彼此是同行。
Dora 身材高挑,笑容爽朗,說話大方又開得起玩笑,很快就能和周圍的人打成一片。也許是她那種恰到好處的親和力,讓我不自覺和她交換聯絡方式。
第一則訊息寫著:「剛剛客人送我一瓶不錯的紅酒,我們一起享用吧~🥂🍷🎉😉」
我一邊看著,一邊竟對她的無憂無慮升起一股敬佩——那種自由、那種毫不猶豫邀人共享的坦率,是我現在最缺乏的東西。
第二則訊息接著跳出來:「這麼好的東西沒人一起共享太可惜了,我去買點下酒菜,今晚開心一下吧!」
簡單幾句話,卻像鑰匙般打開了我心底那扇崩壞的門扉。眼淚不爭氣地掉了下來——大概是現在的我,真的很需要有人陪。
沒多想,我立刻回了訊息。接著快速把屋子稍微整理一番,那種雀躍感,簡直像是在準備迎接男朋友來家裡一樣。我把沙發上的外套收好、餐桌擦乾淨,還特地點了一盞暖色的小夜燈。空氣中瀰漫著一種難以言喻的期待感。
等整理得差不多,我也換上了一件寬鬆的水藍色家居服,胸口的LOGO是一隻抱著紅蘿蔔的可愛小兔子。
我一邊照鏡子一邊猶豫:這樣會不會太孩子氣?但還來不及多想,電鈴就在這時響了。
我打開門,Dora 穿著一襲桃紅色連身大衣,腳踩長統靴,舉手投足間自信十足。她的姿色絲毫不輸韓國女團,一見到我便毫不遲疑地張開雙臂,給了我一個大大的擁抱。
說也奇怪,我竟不討厭她這樣突如其來的親密。也許是因為她的熱情十分真誠,沒有半分做作,讓人難以抗拒。
「對不起唷,突然跑來打擾妳,一定讓妳很困擾吧。」她眨著眼睛,語調中沒有半點虛情假意。
我猛搖頭,開心地回應:「不會啊,我很歡迎妳來。」
回過神來才發現,這好像是我第一次邀請別人來我家。
「我幫妳準備了拖鞋,請進。」我手忙腳亂地招呼她,先前那些不愉快全被拋到腦後。
正當我低頭準備時,Dora 突然盯著我左臉頰那道紅腫的痕跡,以及手上的紗布。她沒有多說什麼,只是輕輕握住我的手臂,眼神溫柔,聲音卻有些怒意:「這是誰幹的?」
「沒事啦……妳先坐,我來準備。」我笑著打馬虎眼,故意轉身假裝忙碌。
我開始準備餐具、杯子、開瓶器。沒想到,我竟能把這些東西一口氣全找齊,像是早就期待有人來一樣。
我接過她手中的紅酒,小心翼翼地問:「我真的可以開嗎?」
Dora 笑了笑,點了點頭,但她的目光依舊沒離開我臉上的傷痕。
「是 Johnny,對吧?」Dora語氣平淡地問。
我沒作聲,只是靜靜地將她帶來的鹹水雞倒進盤子。塑膠袋摩擦出的窸窣聲,在寂靜的空氣中迴盪,像漣漪般輕觸我早已紊亂的心緒。
「妳怎麼知道?」我低著頭,一邊擺盤,一邊開口。
「他是出了名的渣男經紀。」Dora若有所思地說著,同時替我倒了杯酒。
「跟他合作過的小姐,十之八九都被他睡過。那傢伙最會耍嘴皮子,再加上那張還過得去的臉,到處哄騙人幫他賺錢。」
我腦中閃過第一次見到Johnny的畫面——他慵懶地倚在包廂沙發,一手夾菸,笑得輕浮,「妳該不會還是處女吧?」
當時我整個愣住了,怎麼也想不通,怎會有人第一次見面就講出這種話。
「妳要上班也行,不過妳得願意接S才行。」
我滿臉困惑地問他:「S是什麼意思?」
他像在說一件再自然不過的小事,聳了聳肩:「S就是跟客人睡啊。不然咧?」
我怔怔地望著他,還是忍不住問:「我一定要跟客人睡,才能賺錢嗎?」
Johnny笑了,那笑容膚淺虛偽,彷彿只是為了遮掩他話語中的惡意。
「妳不是很缺錢嗎?當然是接S賺得比較快啊。」
他話說到一半,就不懷好意地靠過來,刻意貼近我耳邊,輕浮地說:「如果妳想開苞的話,我很樂意幫妳服務。」
「客人是來享受的。」他理直氣壯地說,「妳床上功夫不行,他們怎麼會爽?客人不開心,就不會再回來。」
「處女這種東西啊,太沉重了。沒意義的矜持,我勸妳還是早點放下比較好。」
不知從什麼時候開始,我竟把腦中的記憶,一五一十地說成了自己的故事。Dora聽得瞠目結舌,許久才回過神來。
「我早就聽過他的名聲……沒想到,他竟然惡劣到這種程度。」她喃喃地說,隨即又替我倒滿一杯酒。
我苦笑著接過酒杯,一口飲下。苦澀從喉間流下,像是連同那些壓抑許久的委屈,也一併吞進了肚子裡。
或許,就是因為我從未讓Johnny得逞,他才刻意冷落我。從來不給我排班,不肯多看我一眼。只因為我不肯討好他,在他眼裡,我就像是個毫無價值的透明人。
「不管別人怎麼說,妳一定要有自己的堅持。」 Dora 忽然收起平日的玩笑語氣,認真地看著我,一字一句地說。
「還記得我們第一次見面的時候嗎?那晚,同桌有個女孩,一直被我們那個同行帶來的死豬哥騷擾——那傢伙是出了名的老色鬼,專門欺負那些涉世未深的小女孩。」
「我記得妳當時立刻察覺那女孩的不對勁,毫不猶豫主動換了位子,還握住那男人的手,巧妙地轉移他的注意力,才沒讓事情鬧大。」
「那一刻我就知道,妳不是普通的女孩。」她語氣肯定,目光堅定,「妳很堅強,也懂得怎麼處理那些讓人為難的場面。」
她說完,舉杯一飲而盡,隨即打了個嗝,語氣中多了幾分感觸與疼惜:「記住,妳就算不接S,也一定能賺到錢。像妳這種懂得應對進退、有原則、有手腕的人,在這一行絕對能生存下去。」
「千萬不要忘了自己的初衷。」Dora語氣一轉,語重心長地說:「妳是來賺錢的,不是來讓自己迷失的。」
話說完,她自己也靦腆地笑了笑。
「其實……這些話,都是我經紀人跟我說的啦。」
她忽然像想起什麼似地猛然一拍大腿,眼睛亮得像發現寶物。
「對了!不然我介紹溫德爾給妳認識好了!」
「溫德爾?」我下意識重複這名字,滿是疑惑。聽起來彆扭又拗口,一聽就知道不是本名。
「他是我的經紀人。」Dora點點頭,語氣變得篤定,「他話不多,但超級重視小姐的權益。每次工作結束,都會親自做薪資報表,帳目清楚得像會計師一樣,所有資訊全都公開透明。」
她停頓了一下,隨即又笑了,笑裡帶著一點無奈。
「但也不知道怎麼回事,他手中卻沒幾個小姐。我可能是他唯一還沒跑掉的吧……」
我聽得有些遲疑,忍不住壓低聲音問:「他……該不會是個怪人吧?」
Dora搖搖頭,聳聳肩,語氣平穩地說:「說他怪,倒也不至於。不過我還是得提醒妳——不管他在妳面前表現得多麼無害,妳都要記住自己的原則。」
她望著我,原本帶笑的臉忽然嚴肅下來。
「記住,無論如何,千萬不能迷失自己。哪怕有一天,妳一個月能賺十萬、二十萬……也別輕易為自己貼上標價。」說這句話時,她的眼神格外堅定。
那一瞬間,我彷彿看見一個在燈紅酒綠中掙扎求生的女子,將她歷經歲月淬鍊出的信念,穩穩地交到我手中。
那個晚上,我們聊到深夜一點多,才替她叫了車。已經很久沒有這樣心安地與人說話、笑著、分享彼此的生活。或許有些話,只有共同經歷的人才能分享吧。
酒精讓我昏昏沉沉地睡去。
夢裡出現了一個男人,他的背影寬闊而沉靜,讓人感到一種說不出的安心。那肩膀像是一處靠岸之地,我忍不住想上前,想喚住他……
手機鬧鈴刺耳地響起,將我從夢中驟然喚醒。
我睜開眼,盯著天花板,意識尚未完全甦醒,腦袋便傳來一陣鈍痛。宿醉的後勁強烈。
我整個人癱在床上,連動一下都嫌吃力。看了眼手機,才想起今天沒排班。螢幕上跳出 Dora 的訊息:「我的提議,妳參考看看。」
昨晚她說的話,如一顆種子悄悄埋進心裡,在某個不知名的角落萌芽。
To be continued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