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玄基榮1941年出生於濟州,在濟州市長大,可以說,他的童年時期正好目睹慘劇,後來他到首爾就讀首爾大學英文教育系。1975年,短篇小說「父」獲獎,他開始步入文壇,陸續有其他作品。1978年描述43事件的「順伊阿姆」被查禁,當時的政府(朴正熙執政期間)將他視作問題作家加以彈壓。不過他仍繼續以43的情境為題材創作,而中文的這本「都寧山脊的烏鴉」則是2009年在二二八事件紀念基金會的策劃下,彙集其短篇小說作品翻譯彙編而成。
書中包含9個獨立的小故事,各有不同的主角及時空。「最後的牧童」及「路」的主角分別是上了年紀的牧牛人以及找到加害者的受害者後代,前者帶點意識流的手法,在昏睡中回憶當時的慘況;後者則是鋪陳出想問出真相、又不敢跨出這一步的後代的心理,然而兩者都遇到意料之外的他者的突然死亡,將敘事軋然而止。如此突然的結局其實滿讓人錯愕的,也會懷疑這難道是不成熟的作者任性的手法嗎⋯⋯不過仔細一想,事件當時的受害者/加害者/旁觀者已屆高齡,突然死去雖在意料之外卻在情理之中,而隨著死亡,真相也永遠深埋,這樣的悵然與迷惘同時也透過驟然而止的故事,傳達給了讀者。
接續這兩篇之後,是最為著名的「順伊阿姆」及「都寧山脊的烏鴉」。看順伊阿姆的時候,總是讓我想到魯迅的祥林嫂。有書評認為祥林嫂是死於封建政權、族權、夫權和神權,那麼順伊阿姆,同樣本分耐勞的她,則是死於事件的陰影、人格的污辱——
「埋葬著自己兒女的那塊凹陷農地,是命中註定的。她像被深水潭的水鬼抓去當替死鬼一樣,無形中被抓住髮梢拉到那農地去。沒錯,她的死亡不是一個月前的死亡,已經是三十年前的陳年往事。她是三十年前就已經作古的人。只是在三十年前的那塊凹陷農地,從九九式步槍口射出的那子彈經過迂迴曲折的猶豫時光,今天才貫穿她的胸膛正中央。」
「都寧山脊的烏鴉」中的「烏鴉」,除了指稱因為屍體眾多而繁衍興盛的烏鴉之外,另有所指一位姓「吳」的西北青年團幹部。他有武力、有軍威,處理起「人」來乾淨俐落,可以彷彿置身事外的發號施令。主角作為一個媽媽(丈夫不知所蹤),有「小孩子在這個亂世不可以長大」的危機感受。
「枯渴的神」是我認為很精彩的一篇。主角是一位曾經鄙視做巫師的母親,最後還是成為巫師的男子。事件時,正值他青壯時期,他被徵調為警官、軍人開車,目睹了後者一次又一次的殘忍暴行。某一次,目的地是他的家鄉,他懇求軍官不要殺害村民而被當做叛徒痛毆一頓,最後村莊還是被屠村了。成為巫師是意外,於他,只能透過與神靈的祈禱,給冤魂的撫慰,盡情的痛哭失聲,解放壓抑的回憶。然而就算是法會,政府也要控制——他們要求巫師要監視辦法會的家庭,若是有抱怨、反社會傾向者,一律要報告。透過這位巫師的故事,也有提到被冤魂附身而舉止怪異的小孩,後來做法會,才知道附在身上的,是小孩的祖父當時害死的人之一,而該祖父隱瞞加害者的過去過著上流生活,若非為了唯一的孫子,還不肯參加法會向亡靈致歉。
神神鬼鬼的故事,在充滿冤魂的島嶼上,再適合不過了不是嗎?這些枉死的、冤死的、餓死的、累死的、先褻玩後姦殺死的,若是靈魂有重量的話,再乘上他們的悲苦,想必能讓濟州島「沈沒」吧。之後被迫「沈默」了許多年,島民終於發出了「公祭」的訴求。但是合葬坑太多了,無名屍太多了,失蹤人太多了,該怎麼辦呢!最後就成了「百祖一孫」的祭拜方式——全部的受難者都是祭祀者的祖先,就一起祭祀吧!真實事件匯聚成的「鐵與肉」篇章中,便有提到這部分。
「海龍的故事」是我覺得也很有意思的一篇。它對43事件本身的著墨比較少,而是著眼一個43之後到首爾就學就業娶妻生子的青年,怎麼看待自己被人輕視的故鄉,怎樣找回對故土的認同。看得時候,也會想著:也許這位青年有某些部分,也是作者自己的投射吧。
安排「失落的時節」作為最後一篇故事有點怪異的感覺。因為這篇很全面地以一個小孩子為主角,看到他從一個家庭的寶貝到後來家破人亡,經歷事件前後的故事。比較特別的是,該篇「事件前」的部分包含了較少人提及的日本統治時期。在日軍統治時期時玩武士刀必勝的遊戲,會在日後被當作清算緣由;父親曾經救濟過的貧困人家,會在事件時誣陷他們是「共產」;警察來時若是有閃避動作或找不到人,就直接當做叛亂份子對待,直接槍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