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老舊旅店外電閃雷鳴,狂風暴雨鋪天蓋地,從昨晚延續到今天傍晚,絲毫沒有減弱的跡象。
雨水匯流在旅店外泥濘小路的車痕上,像是小河流一樣淅瀝淅瀝響著,豆大雨珠敲在斑駁的木牆上、窗板上,聲音掩蓋了聚賭群眾的輕聲細語。
雨水從旅店破舊的茅草屋頂裂縫滴下,啪嗒濺落在滿地放置、用於接漏的水桶裡。店內的頁岩石板地沾滿爛泥與食物殘渣,兩三盞油燈配上劈啪作響的壁爐火光,勉強照亮大廳空蕩的桌椅。
柴灰味混雜雨霉味與發酵豆湯的酸味,充斥在凝滯的空氣中。
一道雷光,瞬間照亮木窗外的重重樹影,隨之而來的震動轟鳴震動了破舊的櫃檯與桌椅。
老蒙卡(Old Monka)的心情跟旅店外的風雨一樣糟糕。
整整三天,沒有外地客人上門,只有兩幫賭徒聚在長桌上賭個昏天暗地。
連續幾天的陰雨寒風加上這一陣暴風雷雨,讓本就稀少的商旅遊客更不想造訪這個偏離大商路的無名村落。
前幾天光顧旅店的巡邏守衛更帶來壞消息,一支遊盪的小惡鬼掠劫隊在村落附近出沒,甚至搶了一批矮人商隊的貨物,讓他們損失慘重。
更別提巡遊地盤的巨魔盜匪,他們每個月就會繞到離村落不遠的地方,試著碰碰運氣。
但這一切都比不上昨天早上,史卡拉貝傭兵公會的商務代表拿著新一年的合約上門來談判。
那是什麼喪權辱國的鬼條款?那些吸血蚊子去死吧!老蒙卡只要一想到新合約的內容,一股氣就湧上喉嚨,他又激動地咳了幾聲。
他拿起燃著微弱火光的煙斗,趕緊抽個兩口菸草壓壓怒氣。
昨日的談判結果,當然是他一腳踢在傭兵公會代表的屁股上,把那混蛋趕出他的旅店。
「今年就叫你們公會的窮酸傭兵去吃屎吧!」他昨日在大門前的怒吼博得旅客與鄰居的喝彩。
出了口惡氣,但對這個月的進帳毫無幫助。
這一旬的帳單差點付不出來,只能靠村子的賭徒和外地人在大廳賭牌時的花銷與吃喝撐著。
今天上演的是三對三的萬軍牌對戰,村子最厲害的賭鬼對上東方來的流浪賭徒。
老蒙克百般無聊地盯著主桌,外地賭徒已經有兩個被洗到半毛都不剩,灰溜溜跑了,剩下的最後一個看來也是賭到眼睛發紅,連皮靴都脫下來放桌上,當成最後的籌碼押上去。
最後一名外地賭徒面對三名對手,他呵氣搓手,反覆捏著手上的牌,嘴巴念念有詞,瞇著眼盯牌,思索出招順序;他的三個對手喝著麥酒,交換眼神,臉色一派輕鬆。
大概再過個幾回,今天的牌局就要收工了吧。老蒙克看著兩方的牌面思索著。
碰的一聲,大門被粗魯拉開,一陣冷風擁著雨珠吹進大廳,老蒙克與賭徒們一齊停下手邊的事,紛紛轉頭。
這時,一道雷打下,轟然一聲震得酒杯裡的劣酒泛出漣漪,雷光照耀下,一高一矮兩個身影在昏暗雨幕下走進大廳。
老蒙克揚起一邊眉毛,細細打量來客。
矮的那人披著血紅色斗篷,胸膛起伏的曲線告訴他來客是個女人。她的兜帽濕透,雨水順著她的小巧鼻樑流淌,從鼻尖滴下。
旁邊的高挑女子有著堪稱俊俏的臉龐、高聳的鼻樑與齊肩的深色亂髮,水珠從髮尖墜下,滴到她白色的上衫,濕透半透的衣衫貼身,讓她的肌膚隱約顯露。她一樣披著厚重的暗紅斗篷,但她頭上戴的是一頂豔紅色的寬沿帽。狂風居然沒有把帽子吹走,老蒙克也不禁嘖嘖稱奇。
嬌小的女子伸手掀開兜帽,露出屬於泰洛斯人的臉龐和墨色的長髮。
她的眼神飽含警惕,一瞬間掃過旅店大廳。
檢查完之後,她轉頭說了一句老蒙克聽不懂的話,但他勉強認得是泰洛斯語。
高挑的女子開口,回了一串宛如詩歌、飽含抑揚頓挫的長句,宛如求偶的藍冠鴉。老蒙克不要說一個字也聽不懂,他這輩子都沒聽過這種腔調。
這兩人怪到連大廳的賭客也停下牌局,警惕與好奇的眼神紛紛游移在她們身上。
誰會在這種鬼天氣來到這個鬼地方進我的小破店?老蒙克又猛抽了一口煙。
若不是肥羊,就是惡狼啊。
「妳說這是一間旅店?」亞蒂琳的語氣甚至不必經過惡魔耳語的翻譯,都聽得出其中的質疑:「我看倒像個賊窩。」
「口氣放尊重點。」阿速卡低聲警告。
「反正他們也聽不懂。」亞蒂琳順手關上旅店大門,脫下帽子,另一手扶在腰帶的刺劍劍柄上,身子略略低伏。
「今天就住這。」阿速卡用袖子抹去臉上的雨水和松針落葉,伸腳到固定在一旁的豬鬃刷,刮去滿靴子的爛泥。
「總比昨晚好啊,是不是啊。哼?」亞蒂琳含怨的眼神射在阿速卡身上,她的脖子不自覺縮了一下。
「我又不是故意的。」
聽到阿速卡這句話,一路在大雨中沈默不語,安分趕路的亞蒂琳,終於爆發了。
「妳當然不是故意的。」她嫣然一笑,但眼角堆滿怒火:「妳只是帶我轉來轉去,繞了一天、一夜又一整個白天,跟一票蟲子蜥蜴爛泥巴睡在山洞裡,又濕又冷又餓。」
「只是轉錯了一個彎。」阿速卡的聲音又小了一分。
「我跟妳說了,要往右轉才是東邊,妳不聽,就是要左轉。」
「我知道方向,但是右邊沒路!要先左轉才有路。」
「但是妳下一個岔路還是往左!」
「下大雨我看不清楚——」
「嗯哼,不賴呀。」
「而且他們爬過岩坡,沒有腳印,我只好帶妳從另一邊繞——」
「很棒呢。」
「可是,最後我們還是找到他們的行蹤了!」阿速卡反駁的氣勢越來越弱。
「對,因為我們又繞回原點了!」亞蒂琳挑著一邊眉,咬著牙扯出一抹微笑:「要是我老爸聽到,都要忍不住稱讚妳了。」
「我只是——」
「妳的找路技巧這麼好,我看我要是再讓妳帶路,在森林裡亂繞個三天,搞不好我們就繞回伊登了。」
「我——」
「妳說巨魔很笨,」亞蒂琳斜眼看阿速卡:「結果他們耍點花樣就甩了我們,我現在都不知道誰比較笨了。」
「我、我、我——我⋯⋯」在亞蒂琳怨毒的目光死盯之下,阿速卡的「我」越說越小聲,最後只好全吞進肚子裡,乖乖閉嘴、低頭繞手指。
「咿呀!」突然一聲怪叫從大廳傳來,吵到一半的兩人很有默契地轉頭查看。
大廳賭桌上,一位瘦子賭徒霍然站起,一手按著額頭大喊:「你作弊!」
坐他對家的胖子賭徒偏頭吐了口痰,問:「你個狗子,你哪裡看到我出千?賭輸了就找理由賴帳啊!」
坐在櫃檯後的旅店主人搔搔下巴,一陣冷笑但沒有說話。
瘦子賭徒下巴顫抖了一陣,毅然脫下腰帶與上衣丟在賭桌上,赤裸上半身轉頭就走,經過阿速卡身邊時,一陣煤灰與汗酸臭撲鼻而來。
碰的一聲,旅店大門開了又關,輸個精光的賭徒赤足裸身衝進大雨裡逃了。
「呸,外村來的新手。」胖賭徒把贏到的腰帶與粗布上衣一把扔給旅館主人,轉頭問:「這樣可以押多少錢?」
旅館主人皺眉一看,回:「腰帶勉強算你一枚銀幣,這上衣又臭又爛,大概值你三根屌毛。」
「別這樣啊,我三根屌毛換三杯爛酒吧,爺們今天要小小慶祝一下,老蒙克你也來沾沾贏家運氣吧。」
「去你個爛屌。」旅館主人老蒙克嘴上罵是罵,但還是把一枚銀幣端上櫃檯,又轉身拿了三個陶酒杯裝酒。
「哈、哈啾!」亞蒂琳打了一個噴嚏,提醒阿速卡他們現在又濕又冷又餓。
「妳去壁爐那邊暖個身子,我來訂房間。」下完命令,阿速卡板起臉孔,從懷中拉出傭兵公會的錫製會籍名牌,昂首走到櫃檯前,以流利的史卡拉貝語說道:「我是史卡拉貝傭兵公會的會員,我想要一間客房,住宿一晚。」
「我只有一間客房,四枚史卡拉貝銀幣。」老蒙克看到傭兵會籍名牌,臉色一沉。
「隔壁村的旅店才三枚銀幣!」
「那妳也可以去隔壁村,大概再翻過兩座山,走個一天一夜就會到,我不在乎。」
旅店外一陣悶雷聲傳來,又一波狂風吹拂暴雨猛力拍在牆上,轟轟隆隆的。
阿速卡啐了一聲,咬牙說:「四枚就四枚吧。我要動用公會的緊急賒帳權,公會的代表會支付你六枚銀幣。」
老蒙克瞇起眼,脖子前伸,陰沉的氣勢壓得阿速卡也不禁身子微微後傾。
「妳的意思是,妳身上半毛錢也沒有?」
「這是我的私事。」阿速卡臉上一熱,語速不自覺變快。
「嘿,敝舍小本經營,只收現金跟實物抵帳。妳傭兵公會那一套,老子今年不玩了。」
「可是你的樑柱上還掛著認證名牌!」阿速卡指著老蒙克背後的柱子上,黃銅打造「史卡拉貝傭兵公會簽約緊急避難旅店」認證牌。
「啊,這個啊!」老蒙克拍了腦袋,起身摘下認證牌,隨手將它扔進烹飪區的廚餘桶,大笑:「他媽的,差點忘記這東西昨天就該扔了。」
他也不管阿速卡的吃驚樣,轉頭朝她伸出四根手指,說:「四枚銀幣,不然就給老子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