轉出寢室的右側石板路下接近膳房,柳芷茵提著一壺茶,拎著一件披衣,雖轉初夏,但夜雨則涼。她的手心和腳心仍若火灼般燙,身體卻被微風吹得發冷。雨後的夜晚星星顯得特別亮,加上今日細月彎鉤掛邊,甫出的銀河拉開黑幕的兩端,淺淡未透緩緩靜流。隨著王府內的更鼓聲漸遠,她信步走到搭有棚架的柴堆旁,地上還積著水,她找塊較乾的地方鋪平後,用木柴捆鋪個小平台把茶壺放上,左瞧右看確定四處無人,這才舒心的把鞋襪脫除,蹲踞在上仰望星空。
她倒了一杯茶,兩手捧起,放在唇邊,慢慢抿著,仰望天空見那星爍交映,心中嘟噥著:「這要是咖啡就更妙了。」細彎的唇角彷若當日的弓月,自在港邊見船以來,這是她最愉悅的時刻了。雖然她是路痴,天文觀念也僅止於學校教的東升西落,還有那一點點印象淡薄的夏冬星座差異。靜淌的銀河和逐波浪湧的大海,是她到此後唯一不變的事物,顯得格外親切,這星辰和大海都無須算記,使特別她放鬆地仰頭欣賞。
這杯喝完,她低頭再斟了一盞,杯裡透著點點星光,襯上微風與隱約可聞的蛙鳴,她拾起杯盞欲抬頭時,卻發覺眼前的景物被蓋著了大半,睜眼細看,原來是齊王穿著一身暗色衣服,搖著暗色扇子,正巍然聳立站在她的柴堆前。齊王見柳芷茵沒行禮,直接側身看向後方景物,用扇子指劃著柳芷茵的茶具和柴堆,笑著說:「原來柳帳吏除了算帳也會觀星啊!」還側身比了比天空,又比回柳芷茵的杯子繼續說:「不如柳帳吏你也幫本王算算,這港運近來可順否?」他站到柳芷茵身側,頭頂離棚緣不到五寸,悠閒地搧著扇子,柳芷茵可無法悠閒地蹲踞,連忙把腳藏到襯裙裡,微微的福身:「殿下抬舉了,卑職只會看星,不會觀星,更不會算命;殿下若要知道,怕是不如求神了。」
月光微弱,柳芷茵無法得知齊王現在表情,只能憑藉齊王沉穩的步伐,扇影晃動中穩定地搖扇聲。柳芷茵面前有影閃過,旋又在柴堆聽到窸窣的聲音,原來齊王也隨意撥弄幾綑柴束,拉開衣袖坐下,這位置正好選在她放茶壺的旁邊,離她稍前一點。
等了一會,齊王看著星空,搖著扇問道:「柳帳吏這星看了這麼久,也該是認得幾個吧?」
柳芷茵不慌不忙地把茶喝完。這上司都直接坐在旁邊了,下班還得交際應酬,她在心底悄悄「嘖」了一聲後,索性破罐子破摔,放下杯子也不卑不亢地回:「殿下莫非是累了吧!卑職剛剛已經跟殿下說過只是純欣賞,這翻帳、記帳卑職是會的,但認星……」她輕笑一聲,像是在笑自己接著說:「這星雖如帳有依可循,但它認得我,我記不得它。這我也只能靠月亮認清方向,月若被雲遮蔽,我可是連家都找不到。」說完似乎意識到自己說太多,用手輕拍著嘴唇懊惱的咂咂嘴。
齊王被她這個操作逗得嘴角破防,想要提起茶壺來直接喝,卻發現空空如也,隱約覺得柳芷茵在後方偷偷笑著,便把茶壺輕輕放下後,手中的扇子急速的搧了幾下說:「柳帳吏看帳和看星比來,看來是看帳順心些。」頓了一會,轉頭過來,一片黑暗中,柳芷茵只看見兩個光點隱隱發亮的對著自己說話:「柳帳吏的餘膳盒,帳算的不錯啊!不若說來本王聽聽。」
「你要不要聽聽看你在說甚麼?」柳芷茵在心中吶喊著,我都下班了,陪你聊兩句是應酬,這多說的可是加班啊!但嘴巴卻不爭氣的說:「這餘膳盒我也只是設計一下記帳方式,沒甚麼厲害的。」她拿起空的茶盞抿著邊緣,沒了聲音。
「哦?」齊王雖拋了個疑問的音節,但轉身過去卻對著天上的繁星說:「既然我這市舶司的帳法是從餘膳盒抄來的,」轉頭看了柳芷茵一眼,隨著一聲輕笑:「想來應該是無人能解了。」說罷把扇子一收,站起身背對著柳芷茵:「只好麻煩陸帳吏多擔待些。」準備起步離去。
「等等,你說什麼?」柳芷茵突然細聲尖呼,齊王一愣,慢慢轉頭回來,看到柳芷茵正做直身子往前探,那雙眼在黑暗中異常發亮。齊王轉身折了回來,低頭對在柳芷茵面前,「柳帳吏…」他的鼻息在柳芷茵面前飄過,一會才繼續說:「是怎麼了嗎?」這中間的空檔讓柳芷茵差點以為齊王手上的扇葉會變成刀片。柳芷茵打了個哆嗦,把頭低下說:「師父,」她低聲輕嘆,連忙改口:「陸帳吏要負責市舶司的帳嗎?」她抓緊衣角,突然想到藏在袖子中的污紙,內心暗叫一聲「糟」,焦急的盤算著:上次師父帶來給我的帳紙,現在可以肯定和市舶司有關,齊王說那市舶司的帳是沿用我的餘膳盒,那……我會不會害到師父?
齊王把頭逼近柳芷茵,柳芷茵覺得他近在咫尺般,氣息依稀可辨。黑夜中柳芷茵雖看不清齊王的視線與動作,只覺得他正緩慢的移動著,隨著他身上的檀香味似有若無地在自己身邊圍繞,她聽到扇骨一節節闔上。
一會,黑影退去,面前出現點點星光,柳芷茵仍不敢移動,只敢輕輕抽著氣,靠眼角餘光來確認齊王所在,還好,一片剪影下,在齊王已經落坐在剛剛的柴堆上,背對自己。扇葉又被輕輕的甩開搖動的聲音,還有未眠的斷續蛙鳴。
「市舶司的帳怎麼了嗎?」齊王首先打破沉默問。
「我……卑職不知道怎麼了,只是剛剛聽殿下說起是使用餘膳盒記帳的記法,」她咬咬脣,聲音變小:「想說這樣是不是有甚麼問題。」不明就理的情況下,柳芷茵也不敢把話說滿,只得且戰且走。
「妳覺得用在市舶司有甚麼問題?」齊王的語氣較剛剛緩和下來。
柳芷茵聽到問題後,盤算了會才說:「秉殿下,若真是按照餘膳盒的帳法,則項目欄次可能得更動,而這個更動,必須要先確認市舶司的運作,才能更改。」
「所以呢?」
柳芷茵聽不出這三個字的情感,只好深吸一口氣,緩和一下後繼續說:「如果填錯欄或用錯方法,只怕會錯帳難收。」說完便攢起雙手,只敢用餘光瞥著坐在前方的齊王。
「妳是擔心,誤用會害人?」
「是。」柳芷茵答得極快果斷,「我怕害了陸帳吏。」說完他低下頭,雙眼盯著自己的腳邊。
齊王「哦。」的一聲拉長尾音,話音很輕飄在空中迴盪著,伴著雨滴的聲音還有輕微的扇柄敲掌聲。
柳芷茵繼續接著說:「錯了的欄目,就如同藏帳,最後看似全對,卻是怎樣也查不到的。」說完,用雙手環抱自己,抱著膝蓋,抬頭仰望著那一閃滑過天際的流光。
「柳帳吏也看到孛星了吧?」
「…是。」咖呾幾聲,似乎是柴堆的薪木掉落,柳芷茵低低回應著。
柳芷茵聽到扇葉被一節一節打開的聲音,也飄來齊王忽遠忽近的語調:「本王也很愛觀星,這星啊,有自己的規律,不用和月亮爭鳴。」隨著話語飄來微微的檀香味。
柳芷茵看著天空,也不辯白,順著齊王的話說:「硬要說我也是知道星有順序的,這跟帳一樣,若冬星夏見肯定有鬼;好比數上蓋點墨,票據少一張,帳紙少一頁,這要對齊都難。」眨了下眼,見那幾片飄過的浮雲,語氣轉為內斂:「若要藏帳,就如同浮雲遮星蓋月,若無風浪,則無法找到方向吧!」
齊王手中的扇子似乎停了下來,一時間只聽見葉上滴落的雨水,掉至午後驟雨所存的水窪,咚滴滴地此起彼落奏著,一陣夜風吹過,柳芷茵拿起剛剛備好的披衣反蓋在胸前,她把茶杯放下,雙手抱膝貼胸,頭架在雙膝上,雙眼眨呀眨地看著流淌的銀河和忽明忽暗的勾月,並沒有注意到齊王坐在她前方,正轉頭向她看來。須臾片刻,他湊到柳芷茵面前,仔細端詳著說:「柳帳吏若願意,」淡淡的檀香味隨著話語一起飄散在柳芷茵耳邊,「本王身邊還缺個會關心的人……」他的聲音輕如空氣般飄盪著。
柳芷茵慌忙將頭往旁邊側移,側轉坐直身子出言打斷:「殿下,卑職真的不會觀星,您還是……另請高明。」說完又悄悄地扯動剛剛因轉身掉落的披衣,後挪一些。
齊王合起手上的扇子,站起身剛巧看到柳芷茵拉緊披衣,又瞄到柴堆旁的鞋襪,嘴角微揚,他以扇柄輕輕在柳芷茵的額頭上點了一下後,停在她眼前。「夏夜風涼,」他貼到柳芷茵的臉旁悄聲說:「柳娘子莫要貪避暑著涼了。」示意柳芷茵接下。
柳芷茵本能的向後再退,齊王往前一步,星空下伴著樹影的人影壓在柳芷茵前方,他再把扇子遞給她,直到柳芷茵伸手來接,遁在黑夜裡的影子伴隨一陣輕笑離去。
柳芷茵打開扇子,這是一把黑底折扇,上面以銀粉裝點,錯落不一的位置看來竟好比今夜星空,扇柄還透著淡淡檀香,她下意識地用手指去點連那些銀點,猛然合起扇子,柳眉微皺,嘟著嘴以氣音抱怨:「甚麼觀星,就說我不會看星占卜了,看來他應該多吃銀杏。」努努嘴,又抱著披衣躺在柴堆上仰望星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