升降機門一開,人人便湧向各自樓層。這鐵匣子如現代煉獄的牢籠,吞入又吐出無數靈魂,載著他們日日升沉於虛妄的追逐,上下奔勞如永世輪迴。有人盯著手機螢幕上健身App那硬是差一分才圓滿的虛擬勳章,眉頭緊鎖;有人盯著螢幕裡那未達百分百的電量顯示而焦躁不安——這微小的缺口,竟成了他們心中不能癒合的創口。這「半步之遙」的執念,把我們活活困在了「將圓未圓」的煎熬漩渦裡。
「涅槃」本是靈魂得以解脫的清涼境界,佛理中熄滅了貪嗔癡三毒的無上清涼。然而,現代人卻將這清淨彼岸庸俗化為精確刻度的量尺。開悟成了積分卡上可兌換的獎品,功德簿上待打勾的任務,甚至被量化成了待辦事項中的終極項目——彷彿靈魂的清涼也如商品般可待價而沽。這種「終極達標」的執念,如同懸在驢子眼前的胡蘿蔔,引誘我們永遠向前跋涉,卻使精神永遠陷於「未完成」的焦渴中。
曾親見一位才情縱橫的作家,伏案通宵,電腦螢幕上堆疊著數十個文件版本。晨曦初現之際,他忽然抬手刪盡所有文字,只餘空白頁面上孤獨的標題。窗外初光溫柔拂過鍵盤,他臉頰上竟掛著一滴清淚:「終究欠那一點靈光,差半步,便絆在文字的人間泥沼裡了。」那寂靜未完成的頁面,倒映著他靈魂深處無法言說、卻近在咫尺的清涼之境——原來抵達至善至美的筆鋒,竟如攀援絕壁之手,差那毫釐便永失峰頂的雲霞。於是我們終生奔逐在「半步」的路上。健身室裡那些永遠差幾公斤才達標的背影,在鏡中映著疲憊的執念;會議桌旁,提案修改到第N稿仍被駁回的職員,眼中只剩徒勞的焦灼。我們被精確的刻度所羈縻,在未滿的圓圈中匍匐旋轉,靈魂竟在數字的迷宮深處迷途不返。
若說「涅槃」是超越苦海的彼岸,那麼「半步」則成了我們靈魂的煉獄。然而,正是這「半步」的煎熬,成了眾生皆有的業鏡——映照出我們被塵世計量深深束縛的執相。當心執著於那虛妄的圓滿刻度,那「半步」便成了無法跨越的深淵。靈魂之解脫,原不繫於刻度表上的圓滿數字,而在於熄滅對刻度本身的貪戀與焦灼。
某夜路過一座古剎,殿內僧眾晚課已散,唯剩一老僧獨自伏案抄經。昏黃燭光下,他放下手中筆,凝神注視案前一支殘燭。燭淚層層堆疊如小丘,燭心將盡未燃,微光搖曳,卻恰在熄滅前釋放出最溫柔的光華。老僧嘴角浮現一絲了然的微笑——原來那未燃盡的燭心所映照的,正是靈魂深處那份「將熄未熄」的溫暖與光亮。
升降機門再次合攏之前,我瞥見鏡面裡疲憊的自己。原來那咫尺的「圓滿」刻度,不過是人造的幻影牢籠;而靈魂的真實解脫,需先看破那「只差一點」的苦執迷障——原來所謂「半步」,竟是心靈自設的迷途;那涅槃的清涼,原來可在這執著止息的一念間悄然浮現。
那燭火將熄未熄的微光深處,映照的恰是我們靈魂本具的清涼境界。生命不必盡燃至灰燼才算圓滿,在「未滿」的從容中,亦可見那無上清涼之真諦。差半步又如何?在執念熄滅之處,清涼境界原已靜候多時——原來我們苦苦奔逐的,不過是自己設下的迷障;而涅槃的清風,早已吹拂在你我停下腳步的此際此刻。
半步之遙,非是未達,實乃已在途中放下行囊,瞥見那原不待追求的無上清涼。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