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在淡水的風裡,有些事情總是顯得特別容易讓人打噴嚏。比如說,那些從海面飄上來的鹽分,就會讓鼻子癢癢的。當然,還有更奇妙的事。比如說,淡江大學的宮燈大道上,那第三盞燈,總有人說神秘的「宮燈姐姐」在那裡等人。
我第一次聽到這個故事的時候,正好手上捧著一大杯熱可可。熱可可裡還有一顆大棉花糖,正咕嘟咕嘟地慢慢融化。有人一邊講,一邊還做出「嘩啦嘩啦」的手勢,說她是被拋棄了、受不了,才在那裡上吊、跳池、撞燈──版本多得像冰箱裡永遠吃不完的剩菜。
可是呢,我卻想:她會不會只是單純地很想找人聊聊天?說不定她只需要有人陪著喝杯熱可可,事情就不會鬧到那樣大。
於是,那天晚上我就決定去看看。當時我還特意把一大壺熱可可裝進保溫瓶裡,再帶了兩個杯子。我覺得,見面就要有禮貌,哪怕對象是傳說中的鬼姐姐。
走到宮燈大道時,風真的很冷,宮燈也果然一盞一盞亮著。第三盞燈下,果然站著一個人影。她穿著舊式的洋裝,頭髮黑得像昆布一樣捲捲的。
我忍不住開口:「小姐姐,妳要不要喝杯熱可可?」
她愣了一下,明明應該是要問我「現在幾點了」的,可她看著我手裡那瓶熱騰騰的可可,眼神竟然微微亮起來。
「可可……是熱的嗎?」她的聲音好像風一樣,卻有點顫抖。
「當然!」我立刻倒了一杯遞給她。她接過杯子,低頭吹了吹,竟然真的喝了一口。
接下來的事情就更妙了。她喝了一口後,臉上出現了笑容。那笑容有點像太久沒曬太陽的衣服,突然被風吹了一下午,散發出夏天溫暖的味道。
「妳知道嗎?我在這裡等了很久,」她說:「久到連時間是什麼都忘了。」
我想了想,回答:「那妳就當今天是『熱可可日』吧。」
她咯咯笑了起來,燈光下,她的影子搖搖晃晃的,就像在跳舞。
自那天之後,我每個星期都會帶一瓶熱可可去找她。有時候我還會帶棉花糖,有時候是小餅乾。她每次都說:「啊,我已經好多年沒有吃這些了。」
「小姐姐,妳怎麼會一直待在這裡呢?」我問。
她喝完一杯可可,低聲說:「因為有人答應要來,可是他沒有來。結果我就變成了等待的影子。」
我想了想,認真地說:「那妳以後可以等我,我每次都會帶新的東西來。」
她抬起頭來,眼神閃爍,像是海裡徘徊的小魚:「真的嗎?」
「真的呀。」我點點頭,「不過,有個條件。妳不能再問別人時間了,會嚇到他們的。」
她忍不住又笑了,說:「好吧。」
可是,世界上的事情總是無法盡如人意。雖然我跟她說好了不問時間,可她偶爾還是忍不住。因為她總怕自己一不小心就被忘了。
有一次,我帶去的熱可可灑在地上,她看著那片灑開的熱可可,忽然哭了起來。她說:「妳知道嗎,我曾經也有一杯熱可可。他說好要來跟我一起喝的。可是他沒來。我等到可可都冷掉了。」
我聽了心裡一酸,立刻說:「那不一樣!那是過去的可可,這是新的可可!」
她愣了一下,然後破涕為笑,擦了擦眼淚,說:「妳真奇怪。」
有一天我心血來潮,帶了一個小收音機去,放起音樂來。音樂是一些老歌,旋律柔柔軟軟的,很適合配熱可可喝。她聽得入神,忽然站起來輕輕搖動身子。
「我好久沒跳舞了。」她說。
我笑著拍拍手,說:「那就一起跳吧!」
於是,在第三盞宮燈下,她和我牽著手跳舞,風裡傳來音樂和笑聲。經過的學生們遠遠看見,只覺得第三盞燈下好像有兩個影子,一個大一個小,晃來晃去。
日子一天天過去,宮燈姐姐好像真的變得開朗了。她不再只是等待,也不再逢人就問時間。她甚至有一次自己主動對我說:「今天真適合喝薄荷味的可可。」
我嚇了一跳,因為那天我真的帶了薄荷可可。
「妳怎麼知道?」我問。
她眨眨眼,說:「因為我開始懂得期待,而不是等待。」
後來,學校裡的傳說也慢慢變了。有人說,宮燈姐姐不再是會嚇人的鬼,而是一個喜歡喝熱可可的小姐姐。有人甚至傳說,只要在冬天走到第三盞宮燈下,就會聞到甜甜的可可香味。
我聽了很得意。因為我知道,那是我們的秘密。
最後一次見到她,是一個春天的晚上。花開了,宮燈下落滿了花瓣。她拿著我給她的杯子,抬頭看著花。
「妳知道嗎?」她說:「我想,我差不多該走了。因為我已經不再需要等待誰了。」
我的心猛地一跳:「可是……妳要去哪裡?」
她微笑著,把杯子放回我手裡:「去一個新的地方。那裡可能也有燈、也有人,說不定還有一杯溫暖的熱可可。」
我一時說不出話來,只覺得眼眶熱熱的。
她慢慢往燈光裡走去,影子拉長,最後化成一縷光消失了。
從那以後,我再也沒見過她。但每次我經過宮燈大道,總覺得第三盞燈特別亮。特別是在冬天夜裡,風一吹過,就會有淡淡的甜味,好像熱可可的香氣。
我想,也許她真的去了新的地方。
不過,誰知道呢?也許哪一天,她還會回來,拍拍我肩膀,說一句:
「今天的熱可可是什麼味道的,還有棉花糖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