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新北市的基隆河汐止河段,每當暮色漸漸低沉之時,常有一縷幽香在水霧之間飄浮流轉。那不是一般人家燒香的氣味,也不像市集中販售的胭脂水粉的香氣,而是帶著清冷與哀愁的氣息,彷彿幽深山谷裡剛剛開放的蘭花,芬芳之中還夾雜著淚水般的濕潤。夜半時分若有行人經過,便會被這香氣牽動心神,恍惚之間,腳步不自覺地走向河堤。傳說在那裡,總會坐着一位身穿潔白衣服、容貌哀傷美麗的女子。她低垂著頭,長長的黑髮垂落水面,微風輕拂,髮絲就像在暗黑水波中搖曳的水草。她不曾開口,卻彷彿能藉著香氣訴說心底的故事。

【大正年間】
時間回到1914年,那時台灣已被滿清政府割讓給日本將近二十年。
1914年,也就是日本大正三年,這一年的三月三日,台灣抗日運動領導人羅福星被處以絞刑。
兩個月後,第五任臺灣總督佐久間左馬太對太魯閣族發動大規模的軍事攻擊。
也在這一年,齋教的重要人物黃玉階應邀至汐止天后宮演講。
這一夜的汐止河邊格外寧靜,天邊還掛著一彎殘月,照得河水一片銀白。
黃玉階與友人陳茂才、陳有源三人剛從天后宮講道結束,提著燈籠,步行前往附近的書齋借宿。
途中,一股奇異的幽香悄悄襲來。三人起初以為是誰家女子身上的胭脂香味,卻發現香氣沒有明確的來源,反而越往前走,氣味越濃。
「這香氣不尋常,彷彿有人在暗中邀請我們。」陳茂才眼中閃動著好奇。
「世上怎會有這樣的香氣?似蘭花,卻又滲著憂傷,叫人心神動搖。」黃玉階沉吟著,腳步也不自覺慢了下來。
果然,拐過石頭小徑,他們遠遠看見河邊的大石上,坐着一位白衣女子。她並不抬頭,只是輕輕搖晃,彷彿與河水一同呼吸。
「難道就是村民傳説中的香魂女鬼?」陳有源壓低嗓音,只覺背脊一陣發涼。
那女子的身影雖然美麗,卻帶着一種不屬於人間的冷清寂寥。聽説若有人心念浮動,便會被這香氣引誘,失足落水。
三人屏住呼吸,加快腳步匆匆離開。
到了書齋安頓下來,黃玉階心中仍感不安,便向書齋主人打聽。主人聽完,臉色凝重,說道:
「你們見到的,肯定是那位冤魂。相傳她原本是鄉間女子,許配給遠地的商人為妻。誰知在婚期前,未婚夫遇上水災喪生。她不願相信噩耗,每夜到河邊等待,盼望丈夫歸來。最終在一夜之間病逝,屍骨就葬在河岸。從那以後,石頭上常常飄出幽香,引人神魂顛倒,所以被稱作『香魂女鬼』。」
陳茂才聽完,竟生出憐憫之心,輕聲嘆道:「如果真是這樣,我情願再見她一面,跟她說幾句話,不忍她如此孤單淒苦。」
話才說完,窗外就漸漸渗入那熟悉的香氣,甚至比之前更濃郁,彷彿幽魂正在門外徘徊。
燈火忽明忽暗,書齋裡的空氣好似被一雙無形的手撥動。黃玉階立刻警覺,心想若不趕緊作法,這魂香恐怕會迷惑同伴。
「她的哀傷雖然可憐,但迷惑人心、引人入幻,終究不是善果。這是執念未散,需要超度才能解脫。」
説完,他盤腿坐下,合掌低聲誦念《大悲咒》。
咒音悠遠,宛如從深谷傳來的鐘聲。香氣逐漸轉淡,好似被清風吹散。就在此時,眾人恍惚看見窗外白衣女子浮現在月光下,雙眼含淚,卻也帶著一絲釋然。
她緩緩低頭,彷彿行了一個禮,接著身影如霧般消散。只留下一縷極淡的蘭香,久久繚繞不散。
然而故事到這裡並沒有結束。當天夜裡黃玉階在夢中,竟又看見那位白衣女子。夢中,她不再坐在冰冷的石頭上,而是站在一片花田之間,微笑中仍帶著憂愁。
她低聲對黃玉階説:「多謝先生慈悲善念,使我得以脫離執迷。但我心中還有一個未完成的願望,希望先生能夠成全。」
黃玉階淡然說道:「姑娘但說無妨。」
女子説:「我曾與人許下誓約,雖然陰陽相隔,卻仍痴心無悔、等候至死。然而世人都把我當作魑魅魍魎,無人記得我感情的至誠。若有人能傳述我的故事,記住我的真心,而不只是將我説成迷惑人的女鬼,那我便死而無憾了。」
黃玉階點頭答應。醒來之後,他將這個夢告訴兩位友人,三人於是寫了幾首詩,記錄這段幽魂的情事,讓她的哀傷戀情能隨香氣流傳,而不僅僅是令人恐懼的傳聞。
從那以後,汐止河畔的石上不再出現幽影,也不再有一股迷惑人心的幽香。只是偶爾,當夜風吹過蘭花叢,會有行人聞到一絲若有似無的香氣,心中會驀然湧起一股惆悵。
孩子們聽到這個故事,總愛追問老人:「那個女鬼後來去了哪裡?」
老人總會微笑,像是在講古:「她不是去了天上,就是轉世投胎做人,她再也不需要等待誰歸來了。」
不過也有人説,若你在月光下的河邊靜靜坐下,閉上眼睛仔細聆聽,流水聲中依稀還能聽到女子的低聲吟唱:
痴女唯留蘭花香,
何人記取我深情。
許多年後,人們已不太記得黃玉階誦經超渡的那一夜,只將「香魂女鬼」當作一則傳說。但每到夏夜,蘭花吐露芬芳,月光映照水面,仍有人低聲吟誦那幾首舊詩,彷彿藉着文字為她立下一座無形的碑。碑上沒有名字,只有一段悠長的香氣,伴隨著河水,靜靜流向大海。

【二十一世紀】
說起來你可能不信,我是個每天都會在基隆河邊散步的人。理由並不浪漫,只是醫生說我的膽固醇太高,必須多走路。可是我這人太懶,若是沒有一點風景或辣妹可以看,很快就會覺得無聊,然後直接跑去麵店吃滷肉飯。於是命運大概覺得我太無聊,就把一個叫「香魂女鬼」的東西扔到我面前。
說「東西」可能不太禮貌,但老實說,當你第一次聞到那種像蘭花卻過期很久的氣味時,你第一個想法不會是「哇,好美的女子!」而是「媽呀!誰把香水瓶打翻了?」
然而我的鼻子就是被這股詭異的香味拖著走,走到河岸邊。
那裡真的坐著一個女人,白衣、長髮、低著頭。
我第一眼看見她的時候,腦袋裡只浮現四個字:「妳拍片呢?」
我鼓起勇氣說:「妳好。」
她抬起頭,眼睛黑得像水潭,卻沒有什麼溫度。她沒有回答,只是輕輕歎氣。那歎息聲就像一張舊唱片卡針,一直「咔、咔、咔」地戳在我胸口。
沒錯,就是這樣任性的「咔、咔、咔」一直一直戳。
我說:「妳就是傳說裡的香魂女鬼吧?那個會迷惑行人,最後被黃玉階大師超渡掉的那位?」
她竟然微微笑了,笑容薄得像輕煙:「被超渡掉?那只是他們的版本。」
我心裡一震,果然,所有傳說都只寫一半,剩下一半永遠藏在當事人的嘴裡。
她說:「我當時看人家大師那麼辛苦唸經,想說沒功勞也有苦勞,就陪他演演戲,讓他高興一下囉!」
「所以,妳一直都在。」
她一臉無辜的點點頭。
我為那個善良又好騙的黃大師默哀三分鐘。
之後我們常常見面。醫生要我每天走一萬步,我就每天走到堤岸邊,陪她聊天。
她很愛抱怨。
「你知道嗎,他們都叫我妖魅,說我專門害人落水。明明我從來沒拉過誰的腳,是他們自己鼻子貪香、心裡空虛才會掉下去。」
「嗯,就像喝太多珍珠奶茶怪珍珠太圓一樣。」我附和。
她翻白眼:「沒錯!還有,最過分的是他們說我生前剋夫,死後變成鬼。這是什麼爛劇本?我明明只有未婚夫!我只是愛花、愛香味,結果死在河邊,就被硬套上一個癡情女的標籤。」
我愣了一下,心裡突然覺得好笑。原來連鬼都會被輿論綁架。
她說她最大的願望就是有人能幫她正名,讓大家知道她不是什麼淒美的戀愛亡魂,而是一個單純愛花的女子,一個被誤會到死的無辜少女。
「你們人類啊!總愛把女人寫得可憐兮兮,這樣你們才覺得浪漫,其實這很噁心你知道嗎?」
「我完全同意!」我說。雖然同意,但心裡也暗暗覺得有點麻煩。因為要幫一個鬼正名,不知道該去哪個機關申請?戶政事務所?文化局?還是直接上網開粉絲專頁?
她盯著我,眼神有點嚇人,彷彿我要是拒絕,她就一屁股坐死我那種。
「你一定要幫我!」
我吞口水:「好吧。」
於是我開始行動,首先我在網路上發文:《香魂女鬼其實不是癡情女,是被誤解的愛花少女》。
一開始沒人理,後來有人留言:「樓主你是不是腦袋孔固力了?」
我回:「我親眼見到她,還跟她聊過天!」
結果更慘,大家笑我被詐騙。
有人說:「等一下是不是要賣香水?」
還有人說:「這是新的選舉梗圖嗎?」
我氣得要死,把手機一摔,跑去河邊找她。
「妳看吧!」我指著螢幕給她看:「他們完全不信我!」
她看了看,突然笑得前仰後合,笑聲像三千隻鴨子:「人類就是這樣啊,他們寧可相信鬼故事,也不願相信鬼的澄清。」
可是有一天晚上,局勢急轉直下。
那天河水特別漲,我照例走到河堤邊。卻發現她神情古怪,身上散出的香氣比平常濃烈十倍,嗆得我眼淚直流。
「怎麼了?」我問。
她低聲說:「有人在呼喚我……有人要再次把我送走。」
「誰?」
「黃大師。」
我嚇一跳:「可是他不是早就死了嗎?」
「死了的人,更容易在陰間發力。他們要重演一次,把我徹底驅逐,免得後人繼續受害。」
她的聲音顫抖,這一刻我忽然明白,她雖然是鬼,但她的恐懼和我們一樣真實。
我不知道哪來的勇氣,竟對著基隆河大喊:「住手!她什麼壞事都沒做,為什麼要再驅逐一次?只因為你們想要一個漂亮的結局嗎?」
河面突然翻起漩渦,遠遠傳來低沉的梵音,像有人在誦經。我心臟砰砰跳,卻硬是擋在她前面。
「她已經死過一次了!別再整她第二次了行不行?」
那聲音沉默了一會兒,河水逐漸平息下來,似乎在思考些甚麼。
最後是一聲低沉的佛號,似是從遙遠的天際傳來,又似向夜空飄去。
然後河水完全恢復恢復平靜。
她愣愣看著我,眼中竟有淚光。
「你瘋了。」她說。
「我知道。」我說。
從那夜以後,她再也沒有出現。河堤空空如也,只剩下月光和潮濕的苔痕。
我開始懷疑自己是不是幻覺,可每當我走過那裡,鼻尖仍會捕捉到一縷若有若無的蘭香。
有時候我想,也許她終於自由了,不必再被誤解,也不必再等誰來給她定義。
可更多時候,我懷疑她只是又一次被人封印,只是這回,我沒有及時出面阻止。
我繼續每天散步,醫生的膽固醇數字依舊像催命符緊盯著我。可是我知道,我比誰都需要那縷香氣。因為它提醒我——鬼也曾經是人,都一樣渴望有人相信,渴望不被曲解。
所以,如果哪一天你半夜經過汐止河段,忽然聞到一股過期的蘭花香味,別害怕。那不是要拖你下水的妖魅,只是一個愛花的少女,輕輕在你耳邊說:
「請別再把我寫成癡情女鬼了。」
如果你能回答一句「好」,她大概會笑。那笑容很淡,就像一瓶過期的香水,雖然不能噴,卻依舊完好地躺在盒子裡,依舊可以映照天光雲影,等人記起它曾經香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