牧場的偏廳是接待的茶房,茶煙裊裊。
知棠靠坐在玉榻上,手中把玩著一顆紅瑪瑙茶蓋,一臉慵懶。
陸昭站在對面,面色如常,語氣平淡地開口:
「王爺找末將來有什麼事情嗎?」
知棠將茶蓋扣回杯上,笑意更深:
「非得選本王七分醉的時候,向我提出請託,真有你的。跟太子爺真像,都喜歡在我沒清醒時出招,連步調都默契得很。」
陸昭微微皺眉,訝異倒不是自己安排的人被看穿,而是——王爺居然以為她是東宮派來的眼線?
「不是……王爺誤會了。」他嘆氣,語氣裡帶著無奈。
「這有什麼好誤會的?」知棠斜睨他一眼,語氣一派玩世不恭,「不就是你們倆都怕我圖謀不軌,才各安插東宮眼線來看我。」
陸昭沉默了一瞬,語氣才稍微放軟:
「那姑娘……沒有這麼大的本事。只是……」
「只是?」知棠挑眉,一臉「我看看你怎麼圓」的表情。
陸昭沒接話,反倒問:「她現在怎麼樣了?」
王爺輕笑,知道他在轉移話題,也懶得拆穿,漫不經心地開口:
「本來只是讓她削蘿蔔,工作太簡單了,我一時好心,想說讓她做點書吏的活。結果不知怎麼著,她好像有天大的陰影,一聽到記帳就跟看到馬糞一樣抗拒。」
陸昭眉頭一皺:「……王爺一定要讓她做書吏嗎?」
知棠聳肩,語氣輕鬆卻帶著隱晦的報復意味:
「不讓她做書吏,本王就把她送回東宮去。」
語畢,他抬手撩了撩袖口,笑得愈發得意。
陸昭沉默幾秒,眼神透出一絲無奈,最後輕聲說:
「……知道了。王爺帶末將去會會她吧。」
馬廊邊的木棚裡,阿蒲正坐在矮凳上削蘿蔔,削到第十根,蘿蔔堆得像紅色小山丘。
她整個人已進入自動恍惚狀態,嘴裡碎念著:「今天這根叫『自願辭職』……這根叫『請辭失敗』……」
腳步聲靠近,她抬頭一看——眼神立刻亮了。
知棠哼笑一聲,抱臂退後一步:「哎呀好呀~你們聊,我就不打擾了~」
轉身走開,還故意背對著偷聽。
她抓著陸昭的手臂,眼神驚恐得像被趕去抄十遍佛經的小沙彌。
「怎麼辦啦!小石頭!我被王爺升職啦!」
「我不要當什麼馬廄書吏啊,我只想當飼料房的透明人啊!!」
陸昭皺著眉,低聲吐槽:「妳不是說,這裡很清閒?」
「對啊!所以我才覺得被陷害了啊!我是不是做錯了什麼?!」
阿蒲崩潰的抓頭跳來跳去
陸昭看著她,眼神裡浮現幾分無奈,也帶著點隱隱的笑意。
他倆都是棄嬰,在寺廟裡長大。
阿蒲被取名時,蒲公英正滿山飛舞——住持說,那花的意思是「希望」與「無懼」。
小石頭比她大三歲,字寫得好,腦子更好;她字寫得醜,卻喜歡湊過去看他抄經,眼睛亮得像偷師的貓。
饑荒那年,他被縣丞送去皇宮的飯堂做雜役,她還留在寺裡。
偶爾他回來,就幫她修破鞋,或者分一半饅頭給她。
她愛抬頭看天,頭髮也天然卷,他便叫她「雲兒」;而「小石頭」這個名字,也只有她敢喊。
後來,他進了幼軍營,成了別人口中的陸昭。
消息漸漸稀少,她只能隔著人海聽到他的名字,像隔著霧看燈火。
那一年,宮中舉行宮選。她聽說,只要進了宮,也許就能離他更近。
她沒多想,只覺得那裡是他所在的地方——是她唯一能去的方向。
當日她抱著被褥,隨著隊伍踏進高牆時,心裡滿是期盼,沒察覺那扇門關上後,聲音會變得如此冰冷。
可在她心底,他永遠是那個搶給她吃的、會幫她補鞋的少年。
這些名字像是藏在彼此心底的暗號,陪伴他們走過最微小、最沉默的情誼時光。
「王爺說如果妳不做書吏,他就讓妳回東宮。」陸昭語氣淡淡地說,像是隨口一提,卻明顯在幫她爭取餘地。
雲兒聽完後整個人垮了,抱著罐子啃得更大聲:「回東宮!?不行不行不行!那邊只會叫我去學抄經、罰跪、早起刷水井,我要死給你看!」
陸昭沉默了一下,然後低聲道:
「……沒關係。」
他的聲音穩穩的,卻像春水般一點點滲進她耳朵裡。
「妳字醜,文筆差都沒關係。我會常常過來,妳寫完的給我,我幫妳改。」
雲兒愣住,抬頭望著他。
平日總是面無表情的冷臉,這時竟透出一絲不動聲色的溫柔。
她低頭小聲咕噥:「那我可以……寫得像一封信嗎?」
他沒說話,從袖中抽出一支嶄新的毛筆,塞進她手裡。
「這支好寫一點。」
她怔怔看著那筆,半晌沒說話。
他們兩人之間,彷彿又回到了過去在寺廟的小日子。
那時候她還是個只會偷吃乾糧、怕被罵的小女孩,名字叫阿蒲,寫字總歪七扭八;
而他,是個沉默寡言、總被人叫作「小石頭」的雜役少年,名字粗糙,卻硬得讓人安心。
「雲兒」這個名字,是陸昭給她的。
他說:「阿蒲像雲,哪裡都能飄,怎麼叫都行。」
她就笑著說:「那你是石頭,我才是雲,怎麼飛也飛不遠,總是會繞回你身邊。」
而「小石頭」這個名字,也只有她敢這麼叫。
對別人,他早已是夜衛司高官,是冷眼懾人的陸昭。
陸昭沒有多說,只蹲下來……
「妳還記得我怎麼教妳的嗎?」
阿蒲怔怔地看著他,彷彿那段記憶又鮮活了起來。
他又說:「寫錯沒關係,我幫妳改。但……妳得先願意寫。」
阿蒲咬了咬下唇,沒說話,只是看了看自己滿手蘿蔔絲,再看看那堆帳冊。
最後,她輕聲嘆了口氣,把蘿蔔放下。
「我……洗個手,等我一下。」
王爺看著她離開的背影,挑了挑眉,湊近陸昭耳邊小聲說:
「你是不是對她太溫柔了點?」
陸昭淡淡回了句:
「她怕被罵。」
只這麼一句,就把一切都說清了。
這一幕落入王爺眼中。
他雙手抱胸靠在柱邊,笑得像狐狸一樣,眼底閃著興味。
「啧,這回倒不是什麼密探眼線,倒像是……牧場藏嬌?」
「這陸大人啊~平時冷得像劍,怎麼私底下還這麼會哄姑娘?連筆都準備好了……嘖,這不是心肝寶貝是什麼?」
他撩了撩袖子,笑意更深了幾分:
「太子自家最倚重的人,也會露出這樣的神情啊~」
說到底,他對那姑娘並沒太放在心上——不過是個削蘿蔔削到自言自語的透明人。
只是如今看起來,這位「透明人」倒也有趣。
這位一向滴水不漏的陸昭,居然會在她面前收起鋒芒,說出「我幫妳改字」這種話……實在耐人尋味。
王爺笑了笑,轉身走開,語氣懶洋洋:
「也罷,也罷,既然你這麼上心,本王就多留幾眼……」
「看你陸昭這麼會藏,是藏了個寶,還是個傻瓜?不看太可惜了不是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