同樣的話,經過不同的翻譯,會讓讀者有不同感受。
比如下面一則吉田兼好《徒然草》選文:
一譯為:「人逢不幸而愁悶苦惱,以致落髮出家、遁入空門,實乃草率之舉。何不閉門獨處,似在非在,于心無雜念中安然度日,更為適宜。顯基中納言曾云:『愿得無罪而賞配所之月。』此語吾深有同感。」
另一為:
「有遭逢憂患感到悲傷的人,不必突然發心剃髮出家,還不如若存若亡的閉著門別無期待地度日更為適宜,顯基中納言曾云:愿得無罪而賞謫居之月。其言至有味。」
只要愿意讀這樣的文字,細細讀來,便可以看到兩個譯者各自傳話,自有其風調格韻。
我偏愛的是后者。因為那里面有自然的語調,并不是只將異國的話翻譯過來,懂得意思便好。以前就說過,不可能有真正準確的「好翻譯」,經過中間人的傳遞,必將發生或大或小的變化。至于我們所說的「好」與「壞」,只是從本國語言去判斷。因此,一個好譯者決非只是一通譯,還當是兩國文字的詩人。這里不是說要作詩,而要是兩國文字的通人。
硬譯雖然也有自己的一種倔強道理,但卻不是「好翻譯」的唯一標準,而且「硬譯」原本也不是簡單對譯,再根據本國語言來增減字樣。
正如畫家非要在模特臉上添上本為虛構的三撇胡子,恰在其傳神之處,已然超過了描摹的像與不像。
不過,好的翻譯,原本就少,而四海之大,好書之多,值得我們先勉強看看,借此為舟梯,最后在原來語言中,得自己的心印。
說到這里,不禁又想起一副川瀬巴水《平泉金色堂》。

這幅畫描繪了一副冬日雪景,一個僧人正踩在石階上,去往金色堂。
這是主人遲歸,還是客人新來?
這茫茫的雪,又如何積,如何化?
這幅畫看過去,雖然不能大懂,也不是很知道畫家的赫赫大名,也從未知道這金色堂的佳處。可只是看了幾眼,便忽然感到一種異國的風度。我相信,若是虔誠的僧人,可能別有心會。我非僧徒,只能站在門外,看這場風雪中的跋涉,以及那林、那僧、那廳堂,還有這似乎簌簌瑟瑟的聲音。
于是對于吉田兼好的話,有了更多一些的感覺。
人必然是灰心後,才能知道苦痛無處不在。
在得意的時候,誰又能明白遁世的意義呢?能夠在富貴溫柔鄉中,有掙脫枷鎖的力量,必然是真正的大雄智勇。我能明白這一點。因為普通人活在世間,所求無非富貴圓滿,因此節日祝愿,也會拿這些話作為彼此的話頭。成與不成,固然都心知其虛妄,但到了那時,卻又不得不說,而說了似乎雙方也都喜歡。
這樣的人,如你我等,一旦遭到憂患,而有了悲傷,竟然作了出家之想,只能是真正草率。猶如酒醒后的胡鬧者,對于四周狼藉,自己的荒唐顛倒,恐怕立時就有了不堪回首,悔不當初的感覺。這也是寺院不肯輕易收弟子的緣故。
出家不是逃避。
能有在無罪時,也能欣賞謫居之月的心境,才能在熱鬧處,忽然回首,見到那燈火闌珊處的伊人。
這也不是什么過于高深的道理,只是我總是容易忘記。要么陷入憂愁而不知自拔,要么時過境遷,立即忘了當初的苦痛。大風大浪,小河小溪,一艘船要開得穩,總是該放下一顆躁動的心,安然處世,善待自己。
至有味的話,并不是僅僅上面這一句,但我在自己的人生中,到底能受用到幾句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