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讀了一遍《愛昆蟲的小孩》,這是《昆蟲記》的作者所寫,記述了自己怎樣從一個愛觀察自然的小孩,終于成為一個終身愛好此道的博物學家。但這又只是我們后來所加上的榮耀,對于彼時的他,無論是教著理化維生,還是到了老年,慢慢寫出《昆蟲記》,其實都未曾讓他真正像今日一般盡人皆知,充滿尊敬。
這并非獨有。斯人獨寂寞,千秋萬歲名,大概謀生求富,實在是一門獨到的學問;而能夠真正盡自己天性,求后世知音,則又是另一種學問。能夠勝任前者的,未必會看得上后者;而真正實現后者的,也對前者的學問,無計可施。
好在無論對前者,還是對于后者,雙方都滿足了自己的天性,得到了足夠的酬勞。只是這酬勞并非都是可以解決生活問題的一般等價物。李白要五花馬、千金裘都搬出來換美酒,一生漂泊,到了暮年,仍然可以快意行舟,難怪后世要傳說他撈月而死了。人生在世,難免取舍。
從前,我以為只是自己不愿做,但現在卻漸漸明白了,不愿做即是一種不能做。天性如此,不能強拗,便是拗得成功了,也不過如揉而為曲的弓,解脫繃緊的弓弦,仍然要回復到本來的樣子。只是這樣子又無法全然回復而已。正如一些人做自己不喜歡的事,即使做得再好,終究滿足不了自己,也無法得到安慰。
卡夫卡上了一輩子班,但到了自己生命終點,能囑托只是自己那些業余時間寫得文字。
「馬克斯?布羅德(Max Brod)燒了嗎?」
如果真有讓靈魂存在的世界,不知道他會不會這樣問一下,還是說要等到自己和好友在天堂重聚,把這件事作為笑談(他的好友一九六八年九月二十日逝世)。但對于卡夫卡來說,寫作一定是最好的慰藉——在活著的時候。
「我絕不會長大成一個成人,我將從一個孩子立刻變成一個白髮老人。」
卡夫卡就是這樣說的,但并沒有真地成為一個老人。他死於六月三日,遺體運回布拉格,在八天后的十一日四點鐘,于施特拉舍尼茨的布拉格猶太公墓下葬。
當他活著的時候,無論是他一絲不茍完成的工作,還是業余時間撰寫的小說,都不曾讓人了解到他的重要。這就像某某,以及某某——我不填上具體的名字,是因為這樣的人,總是會在我們身邊出現,無論是我們聽到的,還是正在看見的。
法布爾永遠都對自己的喜愛保持著堅定的信念。
即使這信念并不會讓一些人減少對他的文字、他的品行、他的生命的攻擊,似乎也沒什么。當一個人終于從謀生以及養活其他人的重擔中解放出來,知道自己天性,且始終不能放棄喜愛的人,將會獲得一種自由。這種自由并不是誰來賜予,更非是自己通過時間、勞苦或者金錢交換而來。這種自由因為放下而得到,因為失去而享有。
我覺得,可以把法布爾的一句話放到最后:
「幸運,他是決不會舍棄勇敢的人的。」
(据说这句话来自羅馬詩人奧維德(Ovid)的作品,全句是「幸運,他是決不會捨棄勇敢的人的,如果她看到他能夠幫助自己的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