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鐵鐵龍般轟轟前行,車廂裡人群如沙丁罐頭般粘稠摩肩,偏在此時,列車如醉漢般猛一踉蹌,眾人轟然前傾倒伏,彼此跌撞,書冊、公文袋、手機霎時如驚鳥亂飛。一片狼藉之中,卻見一位西裝男子兀自端坐,膝上攤開一本《莊子》,竟似風暴中心那方靜謐磐石。眾人皆倒,其心離道;唯他不動,道心或存?這狹小天地驚變的一刻,竟如混沌初開時一道微光,照見人間失道又尋道的眾生相。
下車後踱進街角茶餐廳,鄰桌老者正捏著斑駁的老式羅庚,徐徐言道:「道心何處?不在玄之又玄,盡在眼前這杯奶茶鴛鴦中——糖要落三匙,冰要加半杯,茶奶交融要恰到好處,方得圓滿滋味。」他佈滿歲月溝壑的手指揮動間,竟似點化乾坤的符咒,於平凡俗世之杯盞中醞釀著天地間微妙的平衡。少年人卻在對面舉著手機,屏幕幽幽發光,正點開一個風水APP,虔誠地計算著今日財運方位。新科技包漿了舊玄學,倒映著古老渴求在電子鏡像裡的變形與虛妄——道心豈能如此被算法與程式所囚禁,被冰冷二維碼的迷宮所吞噬?
步出茶餐廳,颱風驟至。狂風如千軍萬馬般咆哮著撕開天空,街道霎時成了殘枝碎葉奔騰的河流。翌日風收雨住,路旁那棵百年榕樹已慘烈傾折,粗壯軀幹撕裂處,裸露著驚心動魄的灰白筋骨。圍觀者駐足歎息之際,有眼尖者忽然驚呼:「看哪,老樹斷臂之處新芽已萌!」悲情未散,眾人目光卻已被那幾星嫩綠牢牢攫住——它們如此渺小,卻如此倔強地立於斷痕焦黑之上,宛如天地間最無聲的奇蹟宣言:道心從來不在銅枝鐵幹,恰是這柔弱不堪摧折處勃發的新生意志。細看樹下,有位白髮老婦,顫巍巍伸手撫摸那柔嫩新綠,如同撫摸嬰孩的胎髮。她的記憶早已被歲月啃噬得支離破碎,卻偏在晨光裡輕輕數著那幾點新芽:「一、二、三……」她渾濁的眼中,彷彿溫柔地倒映著宇宙中生生不息的密碼。她的指尖觸碰嫩芽的瞬間,彷彿接通了亙古的電流——道心正是在這衰朽與初生的無言撫摸中顯影,以最微末生命印證著「柔弱勝剛強」的永恆天機。
那地鐵上於顛簸中穩若泰山的讀書人,茶餐廳裡於瑣碎間通曉平衡的老者,還有斷榕前窺見生命韌性與宇宙慈悲的我們——道心或就藏在這浮世劇場的每一幕裡。它並非高懸雲端的玄秘符籙,而是具象於每一次跌倒後的跌倒後的再立,於困境中新綠萌發的倔強,於衰朽面容裡對微弱生命所生發的純粹柔情。
暴風眼中心最平靜的微塵,原來正是亙古流轉不息的宇宙之脈動。道心遂於此顯形:它不在玄天高渺處,恰在茶餐廳杯沿凝著的糖霜裡,在颱風過境後焦枝上那一點初綻的新綠中。
那顆微塵,原來即是宇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