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倘仇野之露沒有消時,鳥部山之煙也無起時,人生能夠常住不滅,恐世間將更無趣味。人世無常,倒正是很妙的事罷。遍觀有生,唯人最長生。及夕而死,夏蟬不知春秋。倘若優游度日,則一歲的光陰也就很是長閑了。如不知厭足,雖過千年亦不過一夜的夢罷。在不能常住的世間活到老丑,有什么意思?語云,『壽則多辱。』即使長命,在四十以內死了最為得體。過了這個年紀便將忘記自已的老丑,想在人群中胡混,到了暮年還溺愛子孫,希冀長壽得見他們的繁榮:執著人生,私欲益深,人情物理都不復了解,至可嘆息。」(吉田兼好)
話雖如此,可畢竟不能以聞聽作為事實。
無論是吉田兼好,還是作為譯者的周作人,其一生之漫長,仍然活到老丑之歲。這是其心中,尚能將此存留,時時想著長生與無常之分別罷了。說起來,說話的人,只是說話,卻未必能將自己說的話一一踐行。所以,歷來能如此做的人,總是稀少。人間也總是對那些有聲響的人,懷著自己都難以覺察的疑慮。但這又沒什么,畢竟人所學習到的東西,并不總是從正確的人那里得來。否則,惡只是惡,善只是善,職業沒有變化,人心也沒有變化,一切雖然是在傳承延續,但已如死水,無非重復而已。
好在并非如此。
這也讓我對世間的真理有所覺悟。佛陀轉的法輪,并不是因為這個道理,是佛陀發明出來的。他只是在觀察和體悟的路上,慢慢看到了一種真相,他站在路邊,將那高山指給我們看。可不是一揮手,就在虛空中造出這人間的奇跡。我們相信的是自己確認的真實,而非是無法理解的瑰奇。
所以,如果真地去問,兼好的眼前,到底是什么樣的山岳呢?
我并不能確證,也不認為確證與否,對自己有何益處。其實人們在發言的時候,到底在期冀什么呢?這也是我一直困惑的地方。至于所謂老丑,所謂胡混,所謂私欲益深,又不過是塵埃一般的輕微罷了。
人身難得,不到面臨真正的生死,我們是不知道死之可畏可懼的。所以,人們才說:慷慨就義易,從容赴死難。激于一時之血勇,并不是無所畏懼,而是大恐懼才有的大沖動。秦舞陽之于荊軻正是如此。這樣的死,不過溝壑之死,并不為仁者所取。
對于普通人來說,在生活中努力求活,讓自己活得有個人樣,則為難矣。
并不是說,活著很難,而是活得有尊嚴,能在不得不死的時候,無怨無悔,才是一件難事。
一個作家說,他又一次坐飛機的時候,忽然飛機引擎發生故障,在窗外冒起黑煙。那一刻,他并沒有像自己以為那樣,從容面對,像想象得那樣去領著大家唱頌歌。恰恰相反,他比平常要慌亂許多,心中充滿后悔,唯一的祈求就是能夠回到登機之前,不要再坐這趟倒霉的航班。
這豈不是一種真實嗎?
人生到了末了,才會發現自己的不知饜足。
一切時間,雖然辛苦,卻只覺得活著最好。「四十以內死了最為得體」,是什么混賬的話?我要活下去,才是這最真實的想法。死亡會奪走一切,但它沒有任何猙獰的舉動,不會揮舞黑色的大鐮刀,也沒有戴著高帽子的引路鬼魂,它宛如一叢衰草,靜靜聳立,等著你我自己走到那里。
沒有死亡的時候,我們很難認真思考死亡這件事。
我們就是在念著胡混下去,而且還開心地說:胡混真好。
我不覺得這有什么羞恥的,但也不會認為這就是對的。
大部分時間,我只是一個普通人,沒辦法像自己想象的那樣去生活。隨著年齡增加,一天天看著身體變老,時間加快,連鼻孔里的鼻毛,都開始變長。這就是老丑嗎?我想是的。
人生確實是無常的,一個詩人便曾經寫道:為了避免失敗,你避免了一切開始。
時間雖然不過是一種想象,衰老卻總是存在,而死亡更無法避免。如果說世間還有什么是公平的,那就是死亡。即使有的人,可以憑借金錢權勢,比其他人活得更久,但「老丑」的他們和無錢無勢的我們,仍然會一起進入死亡。彼岸是什么,都要由彼此去一起看。
這也是我看到那些被久久停留在世間的東西,才會覺得空虛的原因。對于死者來說,這些東西有什么意義呢?埃及的木乃伊,早已證明,生命并不存在于此。活著的人,才是一個能夠自主的人。而不能自主,則不過行尸走肉。
有的人能哭能笑,能動,能殺人,能活人……但他們也不知道自己到底是在夢中,還是常住不滅。
我們看著他們死去後留下的過去,雖然只是片語只言,可在拂過那層防腐的秘油後,所見到的,仍然只是一種沒奈何。
只可嘆息,至可嘆息。
四十歲還沒死了的人,慢慢活下去吧。
死亡無需自己去催,活著也不用太過驚恐。優游度日,并不是有意經營,陶淵明君不是也說過給自己的挽歌嗎?
「有生必有死,早終非命促。昨暮同為人,今旦在鬼錄。魂氣散何之?枯形寄空木。嬌兒索父啼,良友撫我哭。得失不復知,是非安能覺?千秋萬歲後,誰知榮與辱?但恨在世時,飲酒不得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