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驅邪》
閱讀推理小說就像走進一座迷宮,我們跟著偵探繞過一個個疑神疑鬼的轉角,逐漸逼近迷宮中心埋藏的真相。這些過程中的轉角、死路、與分岔,是阻止我們解開謎題的阻礙。這些阻礙有時來自兇手的精心佈置,有時卻是偵探自身的天然限制。
《驅邪》的推理主角,很不幸地是三位小學生,還不是那種看似小學生卻其實是高中生的裝幼傢伙。小學生晚上不能出門,一出門家長就會問東問西,詢問路人線索還會被看不起……《驅邪》的迷宮一下難度變得很高,真是令人懷疑,作者今村昌弘是不是又要來搞事。今村昌弘一直在搞事,這位今年年僅40歲的年輕推理作家,似乎一直對推理界傳統充滿挑釁之念。他在2017年的出道作《屍人莊殺人事件》一鳴驚人,快速被改編成漫畫版與真人電影版,還由大王通信目前唯一看板娘濱邊美波與神木隆之介和中村倫也主演。這本小說氣勢如虹,不但拿了一堆年度大獎,銷量更是漂亮。為什麼?很簡單,這是一本非常破格的推理小說,有多破格?我甚至無法爆雷,因為它破天荒地太有趣了。

《屍人莊殺人事件》
破天荒有時不是好事,因為你打破傳統狠狠地耍了讀者一次,一定有人會生氣,也有人會被激起更高的期待——下次你得再耍我一次才行。我相信在台灣,讀者對今村昌弘的評價必定兩極。因為在推理大國日本也是這樣,他後續的作品《魔眼之匣殺人事件》或《凶人邸殺人事件》等等,討厭的讀者批判他大逆不道,但喜歡的讀者卻奉他為神,甚至有人盛讚今村,高明地利用讀者對推理的既定印象設計謎題——例如偵探一定為追兇竭盡一切,似乎為了解謎可以奉獻生命。但在今村的小說裡,卻會看到對這種刻板印象的嘲諷與顛覆。
今村不是「科班出身」,他在寫第一本推理小說之前甚至對推理一竅不通,他也沒看過多少推理小說。可以說,這位曾從事X光醫療技師工作的「理科男」,反倒是從另一個新手角度,去觀察百年來世界崇拜的推理傳統,而也許正是門外漢,才能看出許多蹈襲故常裡的一廂情願。今村昌弘的推理小說寫的是多麼燒腦的行兇計略嗎?並不是,他玩的其實是「規則」:今村昌弘不斷去衝撞推理世界裡的不變規則,從這些被撞到頭破血流的規則裡,重組出一個令人瞠目結舌的新故事。
小學迎接暑假後的新學期,三位小學生的新學期新願望跟其他人不太一樣:他們決定研究鎮上的「七大怪談」。這七個怪談有隧道裡的嬰兒幽靈、斷頭的地藏菩薩、邪教教主在儀式裡消失、水井裡藏著「那個」、葬禮上的陌生人對你說「下一個就是你」、電話裡傳來死者的聲音……等等,再數一次,怎麼只有六個怪談?因為第七個怪談「只要知道了就會死」……這是什麼鬼?
古今中外小學生都有追查怪談的傳統,《站在我這邊》裡的小屁孩要去遠方親眼見證屍體是什麼,《夏之庭》的小屁孩想看神秘獨居老人是不是死翹翹,而《驅邪》裡的沙月、悠介與美奈也要追查七大怪談。你發現了嗎?這些小屁孩查案傳統都與死亡有關,未知生焉知死,還沒長大的小孩就要追尋死亡,也許我們應該反過來說,未知死焉知生,可能才是正確理解人生的解題方向。
這看起來很不今村昌弘,反倒有點史蒂芬金,怎麼《驅邪》走上了少年冒險的路子。但正如推理門外漢的今村反倒成了推理大家,從「小學生」這樣未成年的定位,去追查「怪談」——一種說不清是靈異現象或是有人刻意為之的怪現象——反而才可能更容易看清傳說背後的謊言,究竟是人是鬼。
但別忘了,今村是來搞事的,小學生的童稚冒險確實很可愛,但他們依舊是今村用來顛覆傳統的棋子。模範生班長美少女沙月有如理智的化身,她否認靈異現象的存在,認為一切隱晦都有理可循;很想出風頭的平凡男孩悠介卻是感性的化身,他深信靈異現象是真實的,他連一點風吹草動都能聯想到魑魅魍魎上;可是不起眼的轉學生美奈卻是推理迷,她站在理性沙月與感性悠介之間,評判這兩種不同方向的思考誰有破洞。
美奈似乎就是諸君各位,我們跟她一起在《驅邪》裡承受左來右來的衝擊:七大怪談是某人的邪惡計畫嗎?還是在地鬼魅的作為?《驅邪》到底是推理小說?還是靈異小說?這一切是糾葛酒色財氣的犯罪陰謀?還是來自非自然力量的顯靈?如果這一切都是靈異搞鬼,那推理法則壓根派不上用場,嫌疑人的不在場證明在妖魔現身咒殺面前一無是處。在這個被各種鬼魅圍繞的偏鄉小鎮,推理技巧是否無用武之地?
讀推理小說就是要推理,但今村昌弘並不只想跟你玩推理遊戲,他要質疑的是你玩過無數次的遊戲規則,他把棋盤折斷,撲克牌染色,現在,遊戲還要怎麼玩?《驅邪》會給你全新的推理體驗。
我可以說我個人的感覺:《驅邪》的閱讀體驗是比今村過去幾本作品更好,因為他確實玩弄推理與靈異直到最後一刻,讓讀者最後還在質疑真相是真是假。但在這種曖昧不清的辯證中,故事的規格也同步擴大了。好像好萊塢電影的結局總是要搞到滿天砲火世界末日一樣震撼,這當然也升級了娛樂效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