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泥土〉的主角是一個在洗衣店做事情的女工馬利亞(Maria),應該也有點年紀了,在大學念到這篇小說時,我就想把她畫成這個樣子,說直接點就是一個中下階層、不是很吸引人的瘦小單身女子。她也是一個性情非常好的女人,講話很溫和,工作場所裡面要是有人發生了口角,主事的舍監都會請馬利亞去調停。氣頭上的同事,看到馬利亞總會給她一些面子,因為她似乎總是處處為別人設想,沒有私心。
Maria was a very, very small person indeed but she had a very long nose and a very long chin. She talked a little through her nose, always soothingly: Yes my dear,and No, my dear.
馬利亞的個子實在非常非常的小,但是她有一個很長的鼻子跟一個很長的下巴。她說話的時候帶一點鼻音,總是那麼的討好人:「是,先生。」與「不是,夫人。」
在洗衣店工作之前,馬利亞當過兩個男生的保姆,這兩個男人長大成家之後,雖然想要邀馬利亞跟他們一起住,後來還是替她找了工作。在萬聖節的時候,其中一個男人喬(Joe)都還是會邀請馬利亞來家裡聚會,這是馬利亞在一年當中最期盼的事情。
所以在萬聖節,馬利亞跟舍監請了假,好準備去參加聚會。不過她還是跟洗衣店裡的同事們一起吃完茶點,同事們都知道馬利亞要去參加萬聖節聚會,這種聚會中有個禮俗,就是在蛋糕裡面放戒指,拿到這個戒指的人就會結婚。所以大家都在開玩笑說,馬利亞今年一定可以拿到戒指,馬利亞卻很誇張地笑着說,她根本不要什麼戒指。這大概是洗衣店裡每年都必須要開的一個有禮貌的玩笑話。
茶會結束之後,馬利亞在自己的房間裡面,先把外貌打理了一番:
Then she took off her working shirt and her house-boots and laid her best skirt out on the bed and her tiny dress-boots beside the foot of the bed. She changed her blouse too and, as she stood before the mirror, she thought of how she used to dress for mass on Sunday morning when she was a young girl; and she looked with quaint affection at the diminutive body which she had so often adorned. In spite of its years she found it a nice tidy little body.
她脫去工作服,以及家常穿著的鞋子,再拿出她最好的裙子,鋪在床上,把他那雙小小的外出鞋擺在床角邊。她也把那件上衣給換了,她站在穿衣鏡前面的時候,她想到,她還是少女的時候,星期日早上總要打扮了才去望彌撒:她帶著一份莫名的愛惜望著自己那截小小的身段,那是她時刻都裝扮了的。儘管歲月如梭,他眼前看到的這個小小身子,依然是那麼的漂亮乾淨。
這對自己身材的孤芳自賞接連著茶會的笑語,總有一種複雜的餘韻。
然後馬利亞打扮好自己就出門了。她盤算着要帶些什麼點心去聚會,她買了一些小蛋糕要去給小朋友吃,然後又花了好些時間選了個外面糖衣很厚的大葡萄蛋糕,她想大家應該會認為這點心很特別。
然後她就去趕搭電車了。在電車上,有個男人跟她搭訕,身上帶點酒氣(喬伊斯小說裡面的愛爾蘭男人很多都很愛喝酒),她覺得這男人很有禮貌,也就很隨和地跟他聊起來。在下了電車以後,馬利亞想著,其實(以自己的條件)要認識男人很容易。
到了喬的家裡,喬夫婦倆很熱情地接待她,家裡還有很多小孩子(天主教家庭不能避孕,小孩會生很多),馬利亞開心地要把小蛋糕分發給小朋友,並且想要把大的葡萄蛋糕拿出來,希望能讓大家印象深刻。不過她四處找來找去,都找不到葡萄蛋糕,她急了,問小孩子們有沒有拿了大蛋糕,當然還要強調是不小心錯拿的,小朋友都回答沒有,有一兩個小孩子還小聲抱怨說其實他們也不是那麼想吃蛋糕。馬利亞難過得快要哭出來了,喬趕忙拿著酒來跟她一起喝安慰她。
萬聖節的聚會有個重頭戲,就是大家要玩類似占卜的遊戲,在碟子裡面放了祈禱書,水,戒指跟泥巴,玩遊戲的人要矇住眼睛去拿碟子裡的東西。拿到祈禱書以後就是要去修道院了,碰到水就可能是要移民出去了,拿到戒指可能就要結婚了,碰到泥巴就很不幸,意思是會很早死亡。當然為了不要破壞節慶的歡樂氣氛,碟子裡面是不應該放泥巴的。
所以輪到馬利亞玩這個遊戲的時候,她就矇着眼睛,往碟子裡摸索。
She felt a soft wet substance with her fingers and was surprised that nobody spoke or took off her bandage. There was a pause for a few seconds; and then a great deal of scuffling and whispering. Somebody said something about the garden, and at last Mrs. Donnelly said something very cross to one of the next-door girls and told her to throw it out at once: that was no play. Maria understood that it was wrong that time and so she had to doit over again: and this time she got the prayer-book.
她的手指摸到了一種軟軟濕濕的東西,這時沒有人說話,也沒有人除去他的矇眼布,心裡大感疑惑。有那麼幾秒鐘,大家都沒動靜;然後是一陣子的混亂和低語聲。有個人說了句花園什麼的,而最後唐奈利太太向一個隔壁的女孩說了句不客氣話,吩咐她把什麼東西馬上扔出去:這樣玩不算。馬利亞心裡明白,那一次有了差錯,所以她得從頭再來一次:而這一次她摸到了祈禱書。
至少節慶的氣氛是沒有被破壞掉,雖然在那遊戲錯誤的一瞬間,馬利亞接觸到了一個沒辦法用眼睛看到的事實:她自己已經僵死在某種生活的困境裡。其實整個小說也沒有講清楚馬利亞在遊戲裡面摸到的是什麼,第一個合理的解釋就是她的大蛋糕被電車上那個喝酒的無賴男人偷走了(這也解釋了為什麼有人想跟她搭訕),然後在喬的家裡,小朋友惡作劇拿了花園裡面的泥土,放到馬利亞面前的碟子裡讓她出糗,說實在話,他們就是直覺這個客人很多餘。第二個解釋不太合理,可是我卻非常喜歡,因為它殘酷到很美,也許馬利亞在進門的時候不小心把大蛋糕留在門外,讓小朋友們撿到了,也或許小朋友一開始就惡作劇地偷走了蛋糕,不是要偷吃(因為他們也不希罕這些點心),而是要在遊戲中惡整馬利亞:濕濕軟軟(而且糖霜比較厚)的蛋糕就這樣象徵了馬利亞的泥土,她在節慶之前汲汲營營要讓大家開心的事物其實鋪好了自己生活的墳墓,她的一生為了獲得別人的好印象所做的種種事情,其實就是讓她活得像個死人的最重要原因。
如果說這個家族聚會的傳統行之有年,馬利亞應該也知道大家在客氣慇懃的外表之下,是怎樣赤裸裸地認為自己是個多麼不必要的存在。不過,就像所有在寂寞壓抑下懼怕顫抖的人一樣,能夠每年有一次進入一個充滿笑語跟歌唱的環境裡面(以及每天被包圍在同事的慇懃問候什麼時候要結婚的氣氛裡),總比面對沒有人需要自己的事實要好得多。所以,遊戲結束之後,馬利亞為大家唱的歌應該是很符合她自己的心境:
I dreamt that I dwelt in marble halls
With vassals and serfs at my side
And of all who assembled within those walls
That I was the hope and the pride.
I had riches too great to count, could boast
Of a high ancestral name,
But I also dreamt, which pleased me most,
That you loved me still the same.
我夢到自己住在大理石的宮廷裡
身邊圍繞著諸侯與僕從
而在濟濟一堂的眾人之中
我是唯一的希望與榮耀
我的財富無可算計
我的家世輝煌無比
但是我最最夢想的
還是你愛我一如往日。
「在濟濟一堂的眾人之中,我是唯一的希望與榮耀」(...of all who assembled within those walls, That I was the hope and the pride.)這句歌詞拿來形容〈逝者〉裡面的迦伯列滿貼切,若沒有她妻子給他帶來的領悟,他應該會一直活在這樣的榮耀當中,而同樣像老馬強尼一樣,年復一年在不歡迎自己參加的宴會徘徊不去的馬利亞,應該也可以繼續得到「一如往日」(still the same)的情誼,只要她能夠忘記(就算是假裝也好)在黑暗之中,軟軟濕濕的那一個觸覺,才不會像迦伯列那樣,在現實世界的廢墟中為自己的死亡哭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