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年藝術家的畫像】:頓悟

更新於 發佈於 閱讀時間約 16 分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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A girl stood before him in midstream, alone and still, gazing out to sea. She seemed like one whom magic had changed into the likeness of a strange and beautiful seabird. Her long slender bare legs were delicate as a crane’s and pure save where an emerald trail of seaweed had fashioned itself as a sign upon the flesh. Her thighs, fuller and soft-hued as ivory, were bared almost to the hips, where the white fringes of her drawers were like feathering of soft white down. Her slate-blue skirts were kilted boldly about her waist and dovetailed behind her. Her bosom was as a bird’s, soft and slight, slight and soft as the breast of some dark-plumaged dove. But her long fair hair was girlish: and girlish, and touched with the wonder of mortal beauty, her face.

一個少女站在他面前的中游處,孤獨而文靜,向外凝望海洋。她似乎受到魔術點化變成了一隻奇幻而美麗的海鳥。她那雙細長的裸腿,像蒼鷺的那樣纖巧,除了一縷翠綠海草覆上肌膚成為一個標記以外,顯得純潔。她的大腿,豐滿而色澤柔如象牙,幾乎裸到兩臀,那裡,她內褲的白緣有如柔白的羽絨。她把灰藍的裙兒大膽撩到腰際,而在她背後結成鳩尾。她的胸脯像一隻鳥的那樣,柔軟得像一隻深色羽毛得鴿子的胸脯。但她那頭長長的秀髮是女孩子氣的;她的臉兒,也是女孩子氣的,頗有幾分美人的秀麗。

詹姆斯‧喬依斯《青年藝術家的畫像》


喬依思在編排小說情節的時候,有一個很奇特的概念,叫做靈光乍現(epiphany),這個辭彙來自於天主教的想法,本來講的是神出現的那一剎那,整個世界充滿靈光的時刻。不過在喬依思的小說裡面,這個想法就沒有那麼玄,它講的是小說裡面的角色在人生經驗累積到一個地步,突然之間因為某個很平常的事情,對他自己的人生產生了頓悟的戲劇性效果。譬如在阿拉比(Araby)裡面的那個小男孩,在他到達那個其實也不怎樣的商場以後,他的頓悟就出現在他回頭看到整個黑漆漆的大樓,才發現他過去所追求的理想女生根本就是個幻影;在逝者(The Dead)裡面,蓋布瑞爾先生往窗外看去,想到雪落在某個墳墓上,而那個墳墓裡面躺著他妻子思念的人,他突然感覺到自己過去的無知與自大;或是在薄雲(A Little Cloud)裡面,小錢在嬰兒的哭聲裡面閃過想殺掉自己小孩子的念頭,然後被他太太闖進來臭罵的那個當下,他才體會到生活感覺這麼無力,其實應該都是自己的責任。整個看起來,這樣的一個戲劇性的時刻,都是在描述故事主角某個既痛苦卻又有點了然於心的短暫(卻非常飽滿)的人生轉折點,痛苦是因為過去那個最活躍(應該說最囂張)的自我在突然之間被不可否認的事實給殺掉了,這樣的痛卻很奇妙地帶著一種解放的感覺,感覺以前在高興痛苦或非常在意的事情,其實除了疑惑之外什麼都不是,拋棄掉這些,人生又更接近了真理。那可以說是面對某個至高無上的事物,人願意屈膝跪下來禱告的時刻。

看完了《青年藝術家的畫像》,才對喬依思如此執著的使用這樣的小說技巧有了新的了解。這整本自傳型的小說一直散發著喬伊斯這個人對周遭的事物太過細膩的感受,因為太過細膩,也就對生活上的很多小事太過計較,才會讓整本自傳型的小說瀰漫著有點悲傷的口氣,矛盾(卻又自然)地傳達著一種批判性的自我陶醉情懷。《畫像》一開始,在嬰兒時期的描述過後(尿床的感覺、爸媽的責備與關切。。。),最讓我感覺深刻的還是他對那個貴族學校克隆哥維斯的描述,這個學校管教嚴厲,通常都用體罰掌握學生的學習狀況, 可能我就是一個在台灣舊教育體制下長大的人(不過那樣的教育在我的年代應該已經走向尾聲了),對一些細節就是感到很親切,譬如,學生聚在一起,有一個很熱門的討論話題,就是老師的體罰工具是什麼做的,史蒂芬說他老師的手心板是用鯨魚骨跟皮革裡面包鉛作成的,細長的棍子會發出尖銳的、類似哨音的風聲。這就讓我想到我們小時候,在老師走進來的時候,底下的學生都在注意他拿進來的是什麼樣的棍子,如果是做課桌椅的那種寬寬的板子,感覺上打起來就不會那麼痛,因為受力面積較大,打下去頂多是手心麻麻的,不過,如果是藤條,大家就開始緊張了,藤條一根細細的韌性彈性都非常夠,揮起來也是風聲咻咻,打出來的效果跟史蒂芬老師拿的鯨魚骨應該有得拼,啪的一聲就可以讓你手心烏青一條。不過我們小時候倒是沒有天主教學校那麼狠,要打學生還要他們脫下褲子抽屁股。史蒂芬(其實也就是喬伊斯自己)就記得有個斯文的神父,全身整整齊齊乾乾淨淨,指甲留得長長的,打起人來就是不手軟,

…he trembled with cold and fright to think of the cruel long nails and of the high whistling sound of the cane and of the chill you felt at the end of your shirt when you undressed yourself…

想到那無情的長指甲和棍子發出的尖銳哨音,以及想到脫下褲子襯衫末端以下涼颼颼的感覺,他就不寒而慄。

其實我們也是常常跟差不多年紀的朋友說笑,談到小時候怎樣被老師打,可是這樣隨口說說,說完了就算了的事情,跟這些直接記起來(又刻意寫這麼逼真)的句子感覺就差很多,配合著那個學校的沈悶氣氛與日常生活瑣碎的規定,這些赤裸裸的描述好像在暗示說,寫這些句子的人在書寫的時候,他小時候那樣令人窒息的束縛又加諸在他再度幼小的身體上面。換句話說,在文字的感官模擬上,這個主角似乎在進行一種情緒的累積。而且,照理說,放假的時候,離開學校,沒有了這些束縛,史蒂芬應該可以稍微覺得輕鬆一點,可是,他回到家裡,也還是要面對類似聖誕餐會裡大人那樣的爭吵,整個家的不安還是讓他一點一滴記了下來, 某一年的暑假尾聲,他不需要再回去那個管教嚴厲的貴族學校,他覺得有點安心, 可是他也隱約感覺到,這件事情暗示了他們家在經濟上的短缺,他晚上開始有時間在家附近閒晃了,他就跟著晚上送牛奶的車子到處兜風,一邊想著這些事情,

…For some time he had felt the slight change in his house; and those changes in what he had deemed unchangeable were so many slight shocks to his boyish conception of the world. The ambition which he felt astir at times in the darkness of his soul sought no outlet. A dusk like that of the outer world obscured his mind as he heard the mare’s hoofs clattering along the tramtrack on the Rock Road and the great can swaying and rattling behind him.

。。。他感到家裡稍有變化,他以前以為不會變的這一切居然都改變了,對他童稚的世界觀來說,這種種都是小小的震撼。。。他聽到馬蹄沿著岩石路上的車道答答前進,而大奶罐在他後面搖晃嘎嘎作響,內心的黯淡有如外在世界的黃昏。

面對這些,這個小男主角處理這些事情的方式還是藉由書寫的方式,把它們在心裡面累積下來,在往後的過程當中不停地玩味這些悲哀的感受,除了在學校脫下褲子屁股涼颼颼地等待老師打罵、面對怒氣沖沖的長輩以外,史蒂芬還記得他在家境困難時,跟著母親到親戚家拜訪借錢的情況,他在那時還是把這些事情記載下來,並且「暗中分析他的屈辱成份。」

因為他酷愛用文字來記錄與表達自己的想法,有時候他所寫的東西會超越他生活環境裡面正統的價值觀,有時候甚至還會讓教作文的神父老師說,這傢伙寫的東西離經叛道。讓他在人前不得不改變自己的寫作方式。

也許,對周遭事物給他的感受太過執著而放不開的情形,加上他環境中瀰漫的教條想法壓抑了他對自己文才的信心,才導致了他在青春期的時候受不了自己的心情起伏,開始流連在花街柳巷裡面。他以為那會是一種宣洩,可是那一次又一次沒有感情的觸碰,在他自己的記述之下,又是一次接著一次心情不安的累積。

縱慾的生活讓他心裡面充滿了罪惡感,聽過一次關於地獄的講道,他感覺到地獄似乎是為他自己設置的,在一次真誠的懺悔之後,進入大學的史蒂芬立志重新做人,就開始積極參與教會的活動,積極的程度讓學校裡面的神父注意到他,想要延攬他進入教會工作。這樣的機會當然讓他覺得有點得意,畢竟在都柏林裡面,神職人員擁有崇高的社會地位,他想像著自己穿著神聖的神父道袍為信眾主持彌撒的模樣。

可是,他同時也想到從童年到青年時期,天主教會在他面前一直呈現出來的樣子,與神父談完,走出校園的那段路上,他的回憶又起了作用,

Some instinct, waking at these memories, stronger than education or piety, quickened within him at every near approach to that life, an instinct subtle and hostile, and armed him against acquiescence. The chill and order of the life repelled him. He saw himself rising in the cold of the morning and filing down with the others to early mass and trying vainly to struggle with his prayers against the fainting sickness of his stomach…The Reverend Stephen Dedalus, S.J.

有種本能,為這些回憶所激醒,比教育與虔誠都強烈,在他接近那種生活的每一步上喚醒他心裡面一種隱約而敵對的本能,把他武裝起來對抗默認,這種生活的冷峻與規律排斥了他。他看到自己在寒冷的早晨中起身,排隊跟其他人去望清晨彌撒,而且徒然於想拿他的祈禱對抗他胃裡的隱隱噁心。。。耶穌會神父史蒂芬‧戴德勒斯。

他決定要拒絕這個入會的提議。一種體悟蔓延在他的腦海裡,過去的感受累積成了記憶,今天藉由一個文字構成的生動影像提醒他自己要獨立於教會價值之外,這件事情意味著什麼?他走到海邊,景色漸漸開闊起來,他記起一句詩,一個佈滿海上雲絮的日子 (A day of dappled seaborne clouds)。他問自己是否喜歡這詩句當中的景色,喜歡其中表達的色彩,結果發現自己喜歡的是句子本身的穩當與平衡,詞語的的節奏起落比它們所指涉的事物更吸引他。也許他在過去不停的記述生活,並不是生活本身一直鼓舞著他的心智,而是記述這樣的動作,這樣用文字的穩當平衡去丈量外在世界與內在感覺的行為,才能讓他的心情平靜下來。 可是他過去到底在困擾些什麼?

走到海邊,他看到了一個很美的少女,看著她美麗無瑕的身體,史蒂芬忘記了自己的禮貌,可是少女在他這樣無禮的注視之下回望著他,卻完全沒有被冒犯的感覺,

She was alone and still, gazing out to sea; and when she felt his presence and the worship of his eyes her eyes turned to him in quiet sufferance of his gaze, without shame or wantonness. Long, long she suffered his gaze and then quietly withdrew her eyes from his and bent them towards the stream, gently stirring the water with her foot hither and thither. The first faint noise of gently moving water broke the silence, low and faint and whispering, faint as the bells of sleep; hither and thither, hither and thither…

她孤獨而文靜,向外凝望海洋,她一意識到他在場又察覺到他的愛慕目光,就把她的目光向他轉過來,默默容忍他的凝睇,坦然而無邪。久久,久久,她容忍他的凝睇,然後悄悄把目光移開,低下去望溪流,一邊用她的腳到處輕輕踢著流水,第一陣流水輕柔的響聲,劃破了沈寂,低沈、微弱、低語著。。。

在那個時候,他與少女的眼光對峙,他驚覺自己的無禮,可是少女給他的態度卻是一片坦然,雖然外在世界很安靜,只有水流動的聲音,可是史蒂芬心裡面的聲音卻很大,因為他終於知道自己的心受到了多大的束縛,生命本身就充滿了種種的錯誤與墮落,而他過去在各種生活的不順利當中也累積了抑鬱不平,可是生命再怎麼痛苦都還是有它的美,自己的目標就在用屬於自己的方式(也就是文學)去表達像生活這樣此生不會出現第二遭的經驗。其他的,就像阿拉比裡的小男孩、蓋布瑞爾、還有小錢在他們的天啟裡面所領悟到的,其實都是自己想太多,而沒有辦法去領受處處在他們身邊閃現的真理。想太多有什麼用?好好描寫生活就對了,這樣一個我們常在作文課裡面聽到老師竭力囉唆的簡單道理,原來在喬依思的生命當中必須經過如此的醞釀,最後有如火山爆發般進入他的心裡面,成為他一生努力要做到的事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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暴躁異色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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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貓是異色瞳,左邊的眼睛是藍色,右邊的眼睛是黃色,在我專心寫文章沒理他的時候,兩隻眼睛瞪得超大,我好像被某種神祇凝視。這個地方所寫的東西,散文與小說,就是被貓眼怒瞪的結果。 這裡的內容歡迎分享與轉載,請標明出處,請勿擅自擷取或重製使用於商業目的,感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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