All Russia is our orchard. The land is great and beautiful, there are many marvelous places in it. [Pause] Think, Anya, your grandfather, your great-grandfather, and all your ancestors were serf-owners, they owned living souls; and now, doesn't something human look at you from every cherry in the orchard, every leaf and every stalk? Don't you hear voices ...?
The Cherry Orchard by A. Chekov
整個俄羅斯就是我們的櫻桃園，這是一塊又大又美麗的土地，到處都有美好的地方。想想看，安妮亞，你的祖父，你的曾祖父，以及你所有的祖先，他們都是擁有農奴的地主，而這些農奴都是活生生的人，你不覺得從每一棵櫻桃樹上，每一個樹幹和每一片葉子，都有人在眼睜睜地瞪著你看嗎？你沒聽到他們的聲音嗎？
契科夫 櫻桃園 （劉森堯譯）
說實在話，我還真討厭講出這段話的這個角色，雖然他所講的事情在契科夫所寫的櫻桃園這齣四幕劇裡面，具有不可否認的闡述主旨之功能。講這段話的人叫做彼德‧索吉葉維區‧特洛非莫夫（ PETER SERGEYEVITCH TROFIMOV 俄國名字好長，下面就叫他彼德好了，雖然劇本裡面喜歡用 特洛非莫夫 ），跟我一樣，都三十了還在當學生，所以討厭他的原因之一，大概就是從他身上難免看到自己沒成什麼大事，卻是一天到晚愛講道理的樣子。彼德生在二十世紀初的俄國，就如他自己所說，他正在見證俄國農奴制度的崩解。他曾經為一個傳統的地主人家當過家庭教師，這個大家族的女主人叫做麗塢波夫．安德列葉夫娜‧拉尼夫斯卡雅（ LUBOV ANDREYEVNA RANEVSKY 讀俄國文學真的要習慣一下這種名字太長的現象），她的丈夫早死，另外一個管家的大家長就是她的弟弟，叫做李歐尼德‧安德烈葉維區‧加耶夫 （LEONID ANDREYEVITCH GAEV），彼德在這個家裡面所教導的學生，也就是麗塢波夫的孩子格利沙意外淹死在河裡，傷心的女地主帶著她的弟弟與女兒安妮亞（ANYA）出國旅行好幾年，並留下養女瓦妮亞（VARYA）管理家務。
在女地主出外旅行的這幾年當中，因應著工商社會與資本主義所產生的資本階級（沒有貴族身分卻因為努力賺錢而得到社會尊重的商人，也就是所謂的中產階級）漸漸取得以前在農業社會裡面傳統大地主的優勢，開始用行商的錢兼併地主的土地。在這個劇本所開始的時間點，也就是女地主旅行回來的時候，她所擁有的一大片櫻桃園就面臨了要被收購的命運。更諷刺的是，要把她們的櫻桃園買來作渡假觀光區的商人，就是這戶人家曾經畜養過的農奴子弟，叫做葉莫拉．亞歷克葉謝維區‧羅巴金。
櫻桃園裡面一大片的櫻桃樹要被砍光，蓋起一棟一棟品味應該不怎樣的渡假別墅，其實應該不能完全怪罪時代的變遷與商人的現實。麗塢波夫夫人當慣了貴族，在生活的各方面都是出手闊綽，出門旅行的時候偏偏又碰上了一個狂嫖爛賭又愛喝酒的小白臉，家產幾乎都要敗光，在國外活不下去，只好回到祖國來，而家裡僅剩的這個櫻桃園，也是岌岌可危。
家裡面一窮二白，上上下下都在喝難喝的豆子湯過日子的時候，夫人還是會跑出去吃餐館，吃完還是會給服務生小費，剛從國外回來的時候，夫人的女兒安妮亞就哭著對妹妹瓦妮亞敘述母親的荒謬行為：
VARYA. [Weeping] Don't say any more, don't say any more. ...
ANYA. …she's nothing left, nothing. And I haven't a copeck left either; we only just managed to get here. And mother won't understand! We had dinner at a station; she asked for all the expensive things, and tipped the waiters one rouble each.
瓦妮亞（含著淚）：不要說了，不要說了。
安妮亞：。。。這下子真的一無所有了，什麼都沒有了，我自己也是一文不剩。我們差一點就回不來這裡，但是媽媽還一直執迷不悟，我們在一家火車站的餐廳吃飯時，她要點最貴的菜，還給每一位服務生一個盧布。
而麗塢波夫對自己的浪費也不是沒有自覺，只是回到家鄉以後她還是依然故我，對自己的習氣時常發出焦慮而無助的哀鳴：
LUBOV. [Looks in her purse] I had a lot of money yesterday, but there's very little to-day. My poor Varya feeds everybody on milk soup to save money, in the kitchen the old people only get peas, and I spend recklessly. [Drops the purse, scattering gold coins] There, they are all over the place…And why did I go and have lunch there? ... A horrid restaurant with band and tablecloths smelling of soap. ...
麗塢波夫：（看她的錢包裡面）昨天還有不少錢，今天卻幾乎要光了。可憐的瓦妮亞努力節省，只給大家喝牛奶加湯，廚房那幾個老傢伙只能吃乾豆，我卻這樣愚蠢地揮霍著。。。（把錢包往地上扔）去吧。。。（惱火）。。。為什麼我要去鎮上吃午飯呢？。。。你那有音樂的差勁餐館，桌巾還聞得出肥皂味道。。。
像吃飯這種生活小細節都無法控制浪費的習慣，對於稍微大一點的財物問題，夫人自然也是沒輒，當隔壁認識多年的好鄰居皮西契克來跟夫人借錢，夫人還是一副情義比錢財重要的樣子。
PISCHIN. [Follows her] Yes, we've got to go to bed. ... Oh, my gout! I'll stay the night here. If only, Lubov Andreyevna, my dear, you could get me 240 roubles to-morrow morning--
GAEV. Still the same story.
PISCHIN. Two hundred and forty roubles ... to pay the interest on the mortgage.
LUBOV. I haven't any money, dear man.
PISCHIN. I'll give it back ... it's a small sum. ...
LUBOV. Well, then, Leonid will give it to you. ... Let him have it, Leonid.
GAEV. By all means; hold out your hand.
LUBOV. Why not? He wants it; he'll give it back.
皮西契克：（跟著她）好像是該睡覺了。。。喔，我的痛風！我今晚要留在這裡，麗塢波夫．安德列葉夫娜，我的靈魂，明天早上，我要付兩百五十盧布。。。
加耶夫：他還沒死心。
皮西契克：兩百五十盧布。。。要付貸款的利息。。。
麗塢波夫：我沒有錢，朋友。
皮西契克：親愛的，我會還的，這是一筆小數目。
麗塢波夫：好吧，李歐尼德可以借給你。。。借給他，李歐尼德。
加耶夫：要我借給他！。。。你要看緊荷包啊！
麗塢波夫：沒辦法，就借給他吧。。。他有需要。。。他會還的。
中國古代有個文人叫做司馬光，當上了一國的宰相還是節儉小氣到了全家人都很受不了的地步，他寫了一篇文章說明節儉持家的重要性，替他自己的龜毛個性辯護，結論裡面有句話叫做由奢入儉難，我在高中的時候看過這句話，沒什麼感覺，然後在研一看到這個劇本，領略過夫人這個角色以後，才發現宰相大人這句話不是隨便講講，對於人性深處的那種一旦染上某種習慣就難以根除的劣性，宰相大人的確顯示出了文人的智慧（就是這種智慧讓他寫出資治通鑑，滿坑滿谷的史書要拿來教訓被寵大的皇帝小子）。 而麗塢波夫有所自覺卻又無法改變的奢侈習性，是建立在農奴制度上的，這個傳統的階級制度為夫人的家族建立起了美麗的櫻桃園，所以對夫人來說，賣掉櫻桃園，就等於拋棄了自己的身分地位與生活方式，更重要的，是要跟自己的青春訣別，在整個劇的第一幕，在莊園的嬰兒房裡面，夫人的懷舊心思可以說是她對荒唐生活如此執迷的其中一個重要原因：
LUBOV. [Looks out into the garden] Oh, my childhood, days of my innocence! In this nursery I used to sleep; I used to look out from here into the orchard. Happiness used to wake with me every morning, and then it was just as it is now; nothing has changed. [Laughs from joy] It's all, all white! Oh, my orchard! After the dark autumns and the cold winters, you're young again, full of happiness, the angels of heaven haven't left you. ...
麗塢波夫：（從窗口望向櫻桃園）喔，我的童年！我的青春！小時候我睡在這個嬰兒房，我常常從這裡望向櫻桃園，每天早晨在幸福當中醒來，一切就像現在這個樣子，沒什麼改變。（高興地笑）一片白色，一整片！喔，我的櫻桃園！每當下雨的秋天或寒冷的冬天來臨時，天黑之後，你又變得年輕起來，心中充滿了幸福，天上的天使並沒有遺棄你。。。
因此，整個說來，書呆子彼德的觀察是沒有錯的，過去一代接著一代的不合理制度遲早會在某些歷史上的時間點崩毀，然後因為這些制度受益的人們遲早會付出代價，像夫人這樣一種腐化的習性已經深入她的血髓當中，所有她曾經以為是美好的事物，都有可能變成她最痛苦的回憶，因為時代遲早要改變。可是就算彼德這個角色講的每一句話都是對的，我還是覺得很討厭這個傢伙。因為他的理智表現來自於他的學生身分，那真的是一種在任何時代都可以講風涼話的階級，在這樣階級裡面的人，也許可以準確看出社會的弊端，也許可以有條有理講述時代應該有的走向，不過，他們的理智裡面一方面總是存在著一種怯懦，他們害怕沾染世俗的惡而拒絕進入生活，就像彼德得意洋洋在跟安妮亞講述俄國農奴制度怎樣怎樣的時候，他還是不敢跟這個女孩表達自己的愛意，雖然兩個人好像都有點情投意合，可是彼德心裡面大概了解，有了愛人然後有家庭生活，接著就是等著他去打滾的萬丈紅塵，所以他在與安妮亞獨處時講的這句話就有點好笑：
TROFIMOV. …we are above love. To escape all the petty and deceptive things which prevent our being happy and free, that is the aim and meaning of our lives. Forward! We go irresistibly on to that bright star which burns there, in the distance! Don't lag behind, friends!
特洛非莫夫：。。。我們是超越在愛情上面的，我們要避免瑣碎與幻覺，這會破壞自由與快樂—而自由與快樂正是生命的意義。前進！我們不顧一切邁向遠方正在燃燒的閃亮星星！前進！不要落後，朋友們！
這段話的旁邊，本人的眉批是：「你可以再白癡一點。。」當一個男人連要追女朋友又不敢追，還要講一些五四三的時候，就是書念太多而自己搞不清楚該怎麼過活的症狀，其實生活本來就是一堆瑣碎的感覺，麗塢波夫夫人就是這樣在生活裡面累積著自己的感覺（例如喪子之痛，愛情，或是對於櫻桃園的情感），才會一步一步走到這步田地，對這個讀書人來說，當然可以很清楚地看見這個女地主的錯誤。所以，讀書人的理智，另外一方面顯現出來的是一種殘酷，彼德不敢談戀愛，對於因為談戀愛而情況悲慘的麗塢波夫夫人，就會表達一些聽起來很理智的批評。這齣劇的第三幕，夫人還是本著她的貴族習慣，在家裡面辦了一個舞會（所花的錢還是借來的），彼德跟夫人跳舞時的一段對話，談到了夫人在巴黎的荒唐戀愛，就很耐人尋味：
LUBOV. I love him, I love him. ... That love is a stone round my neck; I'm going with it to the bottom, but I love that stone and can't live without it. [Squeezes TROFIMOV'S hand] Don't think badly of me, Peter, don't say anything to me, don't say ...
TROFIMOV. [Weeping] For God's sake forgive my speaking candidly, but that man has robbed you!
LUBOV. No, no, no, you oughtn't to say that! [Stops her ears.]
TROFIMOV. But he's a wretch, you alone don't know it! He's a petty thief, a nobody. ...
LUBOV. [Angry, but restrained] You're twenty-six or twenty-seven, and still a schoolboy of the second class!
TROFIMOV. Why not!
LUBOV. You ought to be a man, at your age you ought to be able to understand those who love. And you ought to be in love yourself, you must fall in love! [Angry] Yes, yes! You aren't pure, you're just a freak, a queer fellow, a funny growth ...
麗塢波夫：我愛他，愛他。。。他像一塊大石頭，綁在我的脖子上，我跟著一起沈到水裡，可是我愛這塊石頭，沒有它我就活不下去。（按著特洛非莫夫的手）不要看不起我，彼德，不要對我責備什麼，不要責備什麼。。。
特洛非莫夫：（含著淚）老天，恕我直言，你知道他把你剝光了！
麗塢波夫：不！不！你不能這麼說！（把耳朵遮起來）
特洛非莫夫：他是個混蛋啊！只有你一個人不知道這個！他是一個卑鄙的混蛋，一個不足取的傢伙。。。
麗塢波夫：（生氣，但控制住）你已經二十六或二十七歲了，但還是像個小學生！
特洛非莫夫：也許吧！
麗塢波夫：你應該像個大人，你這個年紀應該了解什麼叫愛，你自己就應該去戀愛一番的。（生氣）是的，是的！你不是純真，而是假正經，你是個可笑的人，一個畸形人。。。
這段爭吵之所以有趣，在於夫人其實是錯誤的，而彼德講的都算正確，而且他的用意也是好的，可是在舞台上演出來，就會讓人覺得彼德真的殘酷到有點畸形。這種畸形的理智對應到櫻桃園的失落上，就可以看到，這個人的理想，來自於他一輩子都只敢當學生的膽怯，這種個性，與夫人的奢侈浪費相比，其實都是半斤八兩的由不得自己作主：
TROFIMOV. Isn't it all the same whether the estate is sold to-day or isn't? It's been all up with it for a long time; there's no turning back, the path's grown over. Be calm, dear, you shouldn't deceive yourself, for once in your life at any rate you must look the truth straight in the face.
LUBOV. What truth? You see where truth is, and where untruth is, but I seem to have lost my sight and see nothing. You boldly settle all important questions, but tell me, dear, isn't it because you're young, because you haven't had time to suffer till you settled a single one of your questions? You boldly look forward, isn't it because you cannot foresee or expect anything terrible, because so far life has been hidden from your young eyes? You are bolder, more honest, deeper than we are, but think only, be just a little magnanimous, and have mercy on me. I was born here, my father and mother lived here, my grandfather too, I love this house. I couldn't understand my life without that cherry orchard, and if it really must be sold, sell me with it! [Embraces TROFIMOV, kisses his forehead]. My son was drowned here. ... [Weeps] Have pity on me, good, kind man.
特洛非莫夫：今天莊園是不是賣了—這有什麼區別嗎？這件事情在很早以前就決定了，而且無可挽回，路徑上已經雜草叢生了。冷靜一點，親愛的，人不要自我欺騙，在一輩子當中至少要有那麼一次，把眼睛放亮，真正認清現實。
麗塢波夫：什麼現實？你可以看出什麼是現實，什麼不是現實，我卻看不出來，我什麼都看不見。你可以大膽處理各種重要問題，但是，告訴我，親愛的孩子，是不是因為你還年輕，還沒有必要為任何一個問題吃上苦頭？你大膽往前看，是不是因為你年輕的眼睛還看不到生命的真相，所以看不出也感覺不到有什麼好怕的？你比我們大膽誠實，也更有深度，但是仔細想想，要稍微寬宏大量一點，了解我的苦衷。你知道，我在這裡出生，我的父母，還有我的祖父，他們都在這裡住過，我愛這棟房子，沒有了櫻桃園，我的生命就變得沒有意義，如果真的非賣不可，就把我跟櫻桃園一起賣了。。。（抱住特洛非莫夫，吻他的額頭）我的兒子在這裡溺死。。。（哭）同情我，你是個仁慈善良的人。
不管這兩個人怎麼吵，不管是進入生命的泥沼裡沈浮打滾到無法脫身，還是硬是把自己抽離出來想看出個什麼理智的方向，時間一直在繼續，其實大家面對時代的變遷，都是帶著一種不得已只好如此的心情活下去，不過偏偏就是有那種人自以為講出對的道理，就可以忽略掉別人所有的感覺，並且用一種粗魯的方式，要求別人一定要照這樣的生活態度活下去，其實這種人指著別人鼻子說這個說那個，背後都還是隱藏著自己最不想看到的性情缺陷：膽怯與殘酷，膽怯在害怕自己是錯的那一方，然後就是無止境的逃避（這與無止盡的沈淪於錯誤當中又有什麼區別？），殘酷在樂於指出別人犯了滔天大錯。
所以就算講的話是對的又怎樣？要是不能因為一種真誠的同理心而去修飾自己的表達方式，一個人急於講出對的道理，其實就跟變易的社會一樣沒人性。這可能就是我對彼德這個角色不爽的最主要原因，這也是身為一個讀書人應該去反省的事情。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