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七九三年盛夏,巴黎的巷弄彷彿在灼熱的陽光下蛻變成一座巨大的煉獄。身為一名崇拜真理的見證者,我走在聖安東尼區狹長的石板路上,耳畔不斷響起群眾的呼號與槍砲的殘音。血與文字交織成一張無形的網,將整座城市牢牢困住。人們在街角交換最新一期《人民之友》,無論識字與否,都被那條筆鋒凝聚的怒火刺激得心緒不寧。
我暗自記下每一次印刷機的轟鳴,因為那聲音代表了革命的律動——同時也是害怕的共鳴。讓法國顫抖的,不是敵軍的砲彈,而是字裡行間指向的恐懼與仇恨。那本《人民之友》如同一枚火種,點燃下層群眾的怒火;左翼的雅各賓會高舉理性與平等的旗幟,卻在暗處編織著清洗的深淵。人們口中的「馬拉先生」,正是這場文字風暴的核心。

於是我毅然踏入他那間昏暗潮濕的寓所。門板吱呀作響,浴缸旁的一盞油燈搖曳不止,映出一張面色蒼白、目光炙熱的臉龐。真相與謊言在他身旁交纏,他的筆記本上湧動數十則懇切的投書,每一張都訴說著階級壓迫的苦痛。有人跪求特赦逃亡的鄉紳,也有人直指雅各賓派的殘酷。
彼時,來自諾曼第的二十一歲女子夏洛特·柯黛如幽靈般出現在巴黎。她的胸口滿載理想與絕望,將《人民之友》視為暴君的喉舌。她在泛黃的信紙上寫下宣言,願以孤身阻止這場對無辜者的屠殺。從加昂到巴黎,她改換衣衫、隱匿足跡,卻始終帶著血與火的決心。
她的行動迅速而隱秘。收到診療許可的那天一早,她以偽造的委託書進入馬拉寓所。侍女搖開門扉,還未察覺這位陌生少女眼底的寒光。沙啞的聲音說:「先生,有來自卡昂的叛亂情報。」她手中的紙張摺痕深重,仿佛承載著沉澱已久的不滿。
馬拉整理了數份文件後示意她入內。他坐進那只鐵製浴缸,皮膚上覆著藥膏,雙眼炯炯有神。周遭只剩水滴輕拍浴缸邊緣的回音。夏洛特在桌前站定,嘴唇微顫,目光卻堅若利刃。下一刻,一聲輕響,短刃插入了被革命讚頌的胸膛。
鮮血立刻染紅浴水,滲透麻布與紙張。馬拉眸中閃過驚訝與哀傷,他低聲道:「自由的樹,必由我的血灌溉。」呼吸漸弱,之後化為寂靜。侍女驚呼衝入,卻只抓住那抹最後的餘溫。
巴黎瞬時陷入瘋狂。群眾在凡爾賽廣場設立祭壇,將他臨終前的浴缸搬上台階,畫師大衛以光與影的對比定格了他犧牲的瞬間。那幅油畫成為革命的偶像象徵,無數人把它視為不朽圖騰,卻忽略了被刺殺的靈魂也是人。
夏洛特不曾逃脫,她在短短數小時內被捕。牢裡的她身著灰藍色囚衣,面對無數指控毫不苟同。她在獄中寫下:「為令萬千同胞免於苦痛,我必承擔一人之罪。」審判台下回蕩的嘲笑與喝倒彩成了她最後的背景音。
七月十七日黎明,鞘刃于她頸項無聲掠過。她的背影如同燃盡的蠟燭,射出最後一縷光芒。群眾尖叫,血水在木臺上匯聚,染透了她那些自認能止息暴力的信念。
事後,我再度回到那條石板路,心中卻找不到一絲踏實。革命如同怪獸,吞噬英雄也吞噬傾轧者。馬拉的熱血固然點亮了群眾的怒海,卻也讓無數無辜之魂被波濤席捲。於是我在筆記本最後一頁寫下:人類用鮮血澆灌理想,卻忘了它的根基本應是寬恕與對話。
在那座被火光與刀影織就的年代,真相多半淹沒於塵土與流言。多年後,人們或許會仰望大衛的畫像,讚頌被謳歌的烈士;但若無人訴說他在浴缸中痛苦的掙扎,這段歷史終將只剩雕像與壁畫,失去顫抖過的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