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白夜-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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伊凡・弗拉基米羅夫,《皇宮廣場的射擊》( Shooting in the Palace Square on January 22)

伊凡・弗拉基米羅夫,《皇宮廣場的射擊》( Shooting in the Palace Square on January 22)


本次推薦BGM:蕭斯塔科維奇的第11號交響曲〈1905年〉

此曲是作曲家德米特里・蕭斯塔科維奇,為紀念1905年血腥星期日革命所寫的交響曲,連同之後的第12號和第13號交響曲,被稱為革命三部曲。



從冬宮回來後的當晚,奧黛塔就被禁足了──美其名是反省。

她把在冬宮發生的事情一五一十地告訴了父親。父親沒有生氣,也沒有出言責備她,唯獨在聽到她遇見伊凡.彼得羅維奇時,明顯地沉下臉色,追問伊凡有沒有向她要求什麼。奧黛塔如實回答,然後⋯⋯她就被禁足了。除了吃飯和睡覺時間,她都得待在育兒室,例行的散步也理所當然被取消了。

伊凡.彼得羅維奇是騙子。爸爸反而生氣了,還告誡她盡可能不要再和伊凡.彼得羅維奇碰面,也不能隨便和陌生人說話──這才是爸爸最生氣的一點。奧黛塔沮喪地想著。

她終究還是好好向父親道歉認錯了,畢竟是她迷路在先。只是父親還規定,除了她不能離開育兒室,連讓其他人進來也不可以,衝著這點,她還是忍不住覺得爸爸最討厭了。

整整三天,奧黛塔只能隔著小柵欄,和坐在走廊上的阿列克榭玩拼字遊戲。瑪莎會在她哀怨的目光下放下盛著溫牛奶和果醬餅乾的點心盤,然後努力避開她的注視起身走遠。帕維爾和姊姊也會過來探視她(她不禁認為自己越來越像個囚犯)。正直的吉賽拉沒有數落妹妹已是格外仁慈。所幸她友善的大朋友還帶了一本書來給她解悶,是克里洛夫1的寓言集,足夠奧黛塔打發時間。她特別喜歡狐狸與獅子的那篇故事。

到了一月九號的早晨,維持三天的禁足終於結束了。然而那天早上奧黛塔醒來時,總覺得這一天和往日有著微妙的不同,就像涅瓦河畔的空氣少了泥土的氣味,教堂沒有傳出唱詩班的歌聲,甚至是俄羅斯的冬日沒有下雪一樣,而取代那些薊草冠毛般無害寧靜的事物的,是窗外隆隆作響的雷聲。

她以為自己聽見了雷鳴,但震得玻璃搖搖欲墜的,實際上是人群擁擠的腳步聲,和一次又一次如雷般的附和,唱著變調的《天佑沙皇》2

「上帝保佑沙皇,強大而至高無上!為榮耀而統治,為我們的榮耀!⋯⋯」

「但如果沙皇沒能滿足我們的要求,日後將沒有沙皇!沒有沙皇!

沒有沙皇!

奧黛塔聽到那一聲聲震耳欲聾的呼喊,背脊不由自主一抖。她慌亂地跳下床,連睡衣也沒有換,全速跑下樓。大廳裡,她瞧見父親和母親正在交談著,姊姊也站在一旁,父親已經穿戴好全套軍裝,看起來正準備出門。

「謝廖沙舅舅剛剛派人來說,工人們已經快到冬宮廣場前了。他要我趕快去⋯⋯」

「爸爸!」

她奔向父親,抬臂攬住他,疑惑又驚慌。舅公為什麼在這時候要爸爸出門?

「外面發生什麼事了?你要出去嗎?」

「對,外面有些狀況。我必須去幫忙謝爾蓋舅公。」

「你一定得出去嗎?什麼時候回來?」

父親沉下眉頭,順了順她的頭髮。「我不確定。但答應我,妳會和姊姊好好待在家裡,不要給妳們母親添麻煩。」

「好。我答應你。」

「那我會盡快回來。」父親承諾道,向她們三人道別,載走他的馬車往密密麻麻的人群裡駛去,並消失在其中。

奧黛塔沒來由地害怕起來,鑽進母親的臂彎裡。母親的臉貼著奧黛塔的髮梢,伸出另一隻手攬過姊姊,緊緊相依在一起,彷彿母親手上那拆不散的三環戒3




接下來的兩日,他們因為與外界隔絕而坐立不安,沒有任何報紙或可信的消息來源能明確地告知他們,彼得堡究竟發生了什麼事。屋外傳來群眾的叫囂聲,《天佑沙皇》唱得一次比一次還要憤慨激昂。整座城市的工人都走上了街頭,工廠空無一人,甚至連電力都徹底停擺。頭頂的燈泡閃閃滅滅,帶走了昏濛冬日的最後一絲光源,而無晝的漫漫長冬更是讓人失去了時間感。

孩子們聚在起居室裡,絲毫沒有往日玩耍的興致。壁爐裡的​柴火嗶啵作響,和僕人們不安的絮語,還有杜尼亞莎的棒針一上一下的鉤針聲一同構成屋子裡少有的聲音。大宅的每一扇窗戶都緊緊拉上窗簾,到底是害怕被外界窺探,還是不願意知曉外頭的景象,奧黛塔搞不清楚是哪一種。

她想往窗外瞧一眼,卻遲遲不敢伸手揭開窗簾,無以名狀的恐懼同時從內和從外壓迫她。她依偎在母親和姊姊身邊,擔心得不停胡思亂想:爸爸還有多久才回來?他沒事吧?簾幕後面的世界對她而言頭一次如此陌生,卻又只得把未知鎖在門外。

碰、碰、碰,第一發槍聲響起後就再也沒停過,磚瓦或玻璃碎裂,激起驚慌失措的叫嚷,恐慌、絕望、痛苦,像是被硬生生拖向死亡。她無從想像那些聲音代表的意義,在數不清第幾聲槍響爆開來時,奧黛塔將臉埋進母親的衣裙裡摀住眼淚,但細密的條紋布還是被她的淚水濡濕了。

拜託爸爸沒事,拜託爸爸沒事,她再也不會對他嘔氣了。不管他說什麼,她都會乖乖聽話的。

那些混亂的噪音險些蓋過了大門傳來的急促呼喚,守在外頭的尼基塔不得不再次大喊,才終於被聽見:

「有人受傷了,誰來幫幫忙啊!」

母親倏地站起身,將孩子們托給保母們,提起裙襬快步奔去。奧黛塔從杜尼亞莎佈滿皺紋的手裡鑽了出來,跟在母親後頭。她看著走廊上的母親冷靜地指揮尼基塔和彼嘉將一名副官攙扶進來──奧黛塔倒吸一口氣──那人滿臉鮮血,正意識模糊地呻吟著。

「尼基塔,把這個人帶到空房間讓他躺下,然後叫安東妮娜過來幫忙。彼嘉,準備熱水和醫藥箱,我們得馬上替他治療。」

母親以奧黛塔從未聽過的口吻準確地下達指示,輕柔而冷靜的嗓音推使每個人都迅速地應聲照辦。她自己則從趕過來的侍女手中接過一件白圍裙,俐落地穿上並挽起袖口,轉過身時才注意到小女兒瑟縮地跟在一旁。

「奧黛塔,幫我個忙。和杜尼亞莎說:把一些亞麻布剪開,洗乾淨再用熱水煮過。家裡的紗布可能不夠用了。然後妳要和其他人待在一起,好嗎?」母親溫柔但嚴正地叮嚀道。

「找杜尼亞莎,剪亞麻布,洗乾淨再煮過。」奧黛塔點點頭,重複了一遍指示。

「好,快去吧。」母親輕吻她的臉頰,將她推回起居室裡。



註1:克里洛夫(Ива́н Андре́евич Крыло́в)是俄羅斯知名的寓言作家,早期的寓言多改編自伊索與拉封丹的作品,後期則以原創寓言為主。

註2:《天佑沙皇》(​​Бо́же, Царя́ храни́!)是帝俄時期的國歌,與英國的《天佑國王/天佑女王》是相同旋律。

註3:三環戒(trinity ring)是俄羅斯的傳統婚戒,由三個金屬環相扣組合在一起,材質通常是金、玫瑰金、銀所構成。卡蒂亞知名的三環戒便是由此設計而來。

卡蒂亞的三環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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