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暗像一層薄膜覆在眼睛上,還未適應,頭頂的練習燈便「啪」地亮了。 舞台邊緣仍是一道看不見的檻,只是這次,不是腳要跨,是聲音要先出去。 東站在舞台側邊,手背在身後,像在課堂上點名的老師。 「第二關,」他說,「十秒口條。」 前排的偶像們坐直了,筆尖一齊抬起。視線也一齊抬起。 冷靜,像評審;更像鏡子。 「規則很簡單。」東抬起一根手指,「十秒內介紹自己。內容只有三件事——名字、為什麼來、要觀眾記住妳哪一個字。」 他頓了頓,像是想到什麼狡猾的勾起嘴角:「禁用詞:『對不起』『不好意思』『其實』『我不知道』『隨便』。禁止笑場、禁止看地板、禁止把句子說成問句,更禁止把句子說成像要打起來。」 涼心口一緊。 ——十秒。還要一口氣。不要道歉。不要看地上。 她的眼睛下意識就往地板黏,指尖蜷縮,像要把自己揀起來藏進口袋。 「順序?」宇京子口型動了動,沒發出聲。 東看著三人,像在翻一副牌。 「就從——涼。」 涼的喉嚨像被細線勒住。 她往後退了半步,鞋底擦到舞台邊緣的黑膠,發出極輕的一聲「啵」。那聲音像把她自己也戳破。 她偷偷看了宇京子一眼。宇京子沒說話,只把拳頭握了握,微不可察地點了一下下巴。 羽依把手掌心貼上涼的手背,溫度乾燥卻穩,像把她推回拍點上。 節拍器沒有亮,但涼聽見自己的心跳在數「一二三四」。 她吸氣。太快。 東抬手:「四拍吸,四拍吐,二拍收字。看最後一排。」 涼照做。視線被迫抬起,落在剛才她們坐過的位子上。那裡像一個被拋空的洞,等著她的名字。 「開始。」東道。 涼張口:「我、我……我是——」 第一個字就磕了。尾音抖,像把名字拆成三段。 前排立刻有筆記:「聲帶緊」「尾音上揚」。 另一個人淡淡補:「像在問觀眾『我可以當我自己嗎?』」 涼的耳朵燙起來。眼眶也燙。 ——不行,不能哭。哭了就完了。 她吸了一口更慢的氣,把肩膀放低一點。羽依的手在她手背上按了一下,又放開。像在說:再一次。 「再來。」東說。 涼盯住最後一排,牙齒輕輕碰一下,讓舌尖找到位置。「我是涼。」 聲音不大,卻帶著撞牆後的直。她聽見自己沒有問句的尾巴了。 「我來是因為——」她停了半拍,差點說出「我不知道」,硬生生咬住,把兩個字吞回去,「因為剛才,我被看到了,我也……想被看見。」 最後一秒,她把字擲出去:「請記住『涼』,像水,流過害怕,不會再躲。」
十秒。到。
筆尖刷刷作響。「鼻共鳴偏前」「語速可再快0.3」「情緒可延長至結尾」。 有人卻難得補了一句:「字落到位了。」 涼整個人像被擰乾又鬆開,呼一口氣,差點笑場。她忙把笑吞回肚子裡,眼尾還是紅的。 「下一個,」東看向宇京子,「妳。」 宇京子往前一步,動作俐落到近乎魯莽。 她其實很想把聲音轟出去,轟得所有人閉嘴——可是東說了禁令:不要把句子說成打架。 ——我不是要打人。我要讓人聽見。 「開始。」 「我是宇京子。」她的聲音一出,前排就有人寫下「氣柱穩」。 她忍住想用力的衝動,改用托:「我以為我不稀罕被看,可是剛才我站起來了。」 「請記住『京』,我會把拍點撐住。」她吸一口短短的氣,收尾:「你們放心呼吸。」 筆記比剛才稀疏了一點。「中低共鳴可再帶寬」「尾字收緊」。 最中間那位把筆轉了一圈,淡聲評:「語義清楚,意志有被聽見。」 宇京子垂下肩,像把整個背的力收回來。
她想看向涼,又怕一看就露餡,只好把視線往上抬,對著天花板呼氣。
呼完才敢扯扯涼的袖子,像無聲地說:「還好吧。」涼笑著和宇京子眨眨眼給她肯定的答覆。 「最後,」東看向羽依,「妳。」 羽依在兩人之間,看起來最平穩。
她知道自己不是最怕、也不是最硬,她最擅長的是等——等點、等空檔、等別人先。 但今天不能等。東會把她的「等」直接寫成扣分項。 她站進光裡,沒有立刻吸氣。
她先看向最後一排,再回到前排第一個人的眼睛。
然後她吸氣。
是四拍,每一拍都像在樓梯上踏實踩下一格。 「開始。」 「我是羽依。」她的聲音比她自己想像的還低一點。 「我來是因為——」她停半拍,喉頭像被什麼攔了一下。涼和宇京子的指節在身側同時動了動。 她把那口氣往下沉,讓腰先打開:「因為我不想錯過。」 「請記住『依』,我會把我們三個綁在一起。」
羽依突然搖搖頭把字輕輕落在場中央:「不,請記住『依』,我會把我們三個和你們綁在一起。」 筆尖停住了一眨眼,像在校對某個不常見的句型。 然後同時落下:「節奏感好」「有隊形意識」「共鳴偏薄,可加笑肌2%」。 最右邊的女成員忽然補了一句:「噢~那個『依』字,是承諾。」 羽依握住自己的手,指腹因為用力而泛白。她沒有笑,但眼睛亮了一點。 東把手從背後拿出來,食指在空中輕點了四拍,像是在給無形的拍點。 「不錯。第二關——通過一半。」他抬眉,「剩下一半,看你們一起。」 舞台前緣的燈條亮成一條線。銀幕變換成一段簡短的 MC 提示:「三人接力自我介紹與口號——30 秒。禁止重複詞,禁止道歉,必須把觀眾拉進來。」 宇京子瞟一眼涼——涼嚥口水;涼看羽依——羽依點一下頭。 她們自然地排成三角:羽依居中略後,涼在左、宇京子在右。這些年不講就會自動完成的默契。 東念規則:「涼開、京子接、羽依收。」他手一揚,「三、二——」 「一。」
涼的第一個字差點卡住,但她硬把它推了出去:「晚上好——」 她不再看地板,視線直直丟到最後一排:「我是涼,我怕出錯,但我想讓你們看見。」 她側身把節奏交給右邊:「然後——」 宇京子接住:「我是宇京子,我會把拍點撐住,讓你們放心大叫。」 她咬掉想說的狠話,換成對觀眾的邀請:「等我打開手——你們就跟上來。」 她向後仰一寸,讓中心回到羽依。 羽依收:「我們是——『還沒命名的三個人』。」她停半拍,笑肌只上揚2%,剛剛好,「但今晚,如果你記住我們的第一個字,我們就不再是黑的。」 她向前一步,沒有任何停頓,三人就像排練好的一樣,直接站成整齊的一直線,默契十足異口同聲的說:「我們會讓你記得,涼、京、依這三個字。」 整段 MC 不到三十秒。 沒有口號,卻有承接;沒有標語,卻有身份。 前排很安靜,像在等待什麼落地。 最中間的男人終於開口:「字清楚,意圖明白。」 旁邊有人補:「情緒夠,但連動還要更密——第三個字落下時,第一個人要給回音。」 再旁邊一位女成員打了個輕拍:「觀眾的入口做出來了。」 東把節拍打在掌心,啪、啪。 「好。」他視線掃過三人,「第三關:場控。」 銀幕刷的一下,把小劇場的座位圖投在她們腳邊,像一張透明地圖疊在現實上。幾個紅點在座位區裡亮起。 「三十秒內,讓這三個點站起來。」東說,「準則只有一條:不能離開舞台。」 涼倒抽一口氣。 ——不能下台?那要怎麼……叫到人? 她覺得喉嚨又緊了起來。 宇京子本能抬起手,想用力一喊:起來! 指尖剛動,就聽見前排有人說:「命令不是場控,牽引才是。」 她把手收回,心裡悶了一下。
東慢悠悠地補充說「場控不是命令,而是牽引。看妳們能不能只靠眼神和語氣,把觀眾帶起來。」
羽依先看地圖,再看現場。三個紅點分別在左後、右中、與正中偏前。她腦子迅速排出三條線:視線線、手勢線、呼吸線。 她低聲:「我帶左後。」 涼嚥了一下:「我試右中……」 宇京子點頭:「那我打前面。」 「開始。」東道。 三人沒有動腳——規則不允許——她們在光裡建立線。 涼先用眼神去「勾」右中那個紅點。
她的眼神還是會抖,甚至額頭上已經開始冒起冷汗,但這次她記得先吸,在吐氣時說:「你,你好,今天坐得有點累了吧?」 她怕自己太小聲,補了一個動作:把手心向上,像請。
涼幾乎想說「拜託」,想到禁用詞,又硬把嘴角咬住。
就在他真的不知道該怎麼辦的時候,右中的紅點晃了一下。
涼握緊拳頭,過、過了!眼角冒出淚花,是好人!
宇京子面對正前方紅點,先抬手再壓下,像給一個沉穩的鼓點:「來,跟我。」 她把目光從對方的肩膀挪到對方的眉心,再拉到最後一排,像拉一條看不見的線穿過那個人。
抬起手像是歡迎一般,看向紅點勾起唇角。
她沒有喊,也沒有命令,只是等——一個心跳的時間。 正中的紅點慢慢站了起來。 羽依盯著左後那個紅點,距離最遠、角度最偏。她先把身體朝那個方向微轉,讓整條身線「指」向對方,再把手抬到胸前,手指並攏,掌心打開。 「借你一秒鐘,」她說,語速不快,「把今天放下,跟我們一起呼吸一下。」 她吸氣——四拍;吐氣——四拍;第二拍,她點了一下頭。 左後的紅點起身了,像被她那一下點到。 三十秒到。 銀幕上的紅點變成白色,小劇場仍舊安靜,但安靜裡有站起來的人站著。 前排稀稀落落的「嗯」聲像低低的潮。
有人合上筆蓋。 「雖然...場控……算通過。」最中間的男人說。 有人加註:「情緒來自對方,不是只來自自己。記住剛才那條線。」 涼偷偷看了那三個站著的人,心裡忽然升起一股奇怪的暖。 ——原來我們也能讓人站起來。 她開始又想哭。這次不是因為怕。 宇京子呼一口氣,肩膀落下。
她忍著不去看東,怕看了就想抬杠。
羽依沒有動,只把手指輕輕收回,像把一條看不見的線繞在掌心。 東把兩手合在一起,像拍掉掌心的灰。 「三關。」他說,「都過一點。」 三人怔住。 ——過一點?那是過,還是不過? 東偏了偏頭,笑意極淺:「這不是考試,是量尺。妳們知道自己的長短,才知道要把哪一邊拉長。」 他往後退一步,腳跟磕到舞台邊,發出清脆的一聲。 「今晚到這裡。」他道,「明早六點,這裡集合。穿能跑的鞋。不遲到。」 涼差點驚叫出來——六點? 宇京子「嘖」了一聲,還是點了頭。 羽依迅速在腦子裡排出路線:終點→回家→洗澡→設定鬧鐘→檢查鬧鐘→再設定第二個鬧鐘。 前排的偶像們站起來,沒有握手,也沒有說「加油」。 有人經過她們身邊,只留下一句短短的:「把『怕』留在門外。」 燈光陸續熄滅。小劇場又回到黑。 只有出口上的紅燈還亮著,像一小塊熾熱的糖,被夜色慢慢融化。 她們站在舞台中央,不約而同地往門口看了一眼。 沒有誰先走。 涼用袖口擦了下眼尾,悶聲說:「……我、我今天不想回家哭了。」 宇京子「嗯」了一聲,語氣比平常更輕:「回家拉筋。」 羽依把手伸出去,掌心朝上:「明早五點半,便利商店門口集合。」 兩隻手先後疊上去。 三隻掌心都有汗,卻誰也沒放開。 東站在門邊,手扶著門框,背後是走廊的暗。 他看著她們,沒有笑,也沒有催。 直到她們三人一同跨下一步,他才半抬下巴,像在對誰——也像在對她們——交代: 「把名字帶回去。明天,讓你們的名字先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