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布幕拉開的瞬間,用力摔碎一面被擦得雪亮的鏡子。任憑那些鋒利渣滓,撲倒在地,刺傷赤裸的腳掌,鏡面反射舞台光線,瑣碎地照亮呼吸和聲音,形成新的,另一個名字的自己。
事實上,我一直在找,卻還是找不到那面,屬於某人的鏡子。
從小到大,不管是美人魚童話、升學考試或是輔導課的興趣、性向測驗,許多故事都在訴說,找到聲音比起失去聲音還難得多;同時模板化的成功故事們,又警告我們需要知道自己是誰,否則恐萬劫不復。好像只要清楚自己是誰,就可以勇往直前、一路順遂。
鏡子總是慵懶地躺在沒有光的地方,像是不斷變形的黑洞。我凝視著,在被整體社會凝視的同時,舞台也正是這樣的處所,看著、看著就覺得自己好像要掉下去,會哭也會笑。關於自己,瞬間發力的吞噬和嘔吐。
每每坐在舞台下看戲,我都由衷羨慕舞台上閃閃發亮的演員們,有時會突然看見,十年前那個閃閃發亮的女孩子,還在歌唱。
修習數堂戲劇課,參加若干學期戲劇讀書會後,大四上,像是為了在大學待辦清單空白處打勾,即便因推甄忙亂,仍憑藉不明所以的執念決定演戲,一股想嘗試放逐身心的衝動。
我無聲融入一望無際的黑,小心翼翼地撫摸、拍打,蜻蜓點水般地觸碰粗糙不堪的地面,撿起一片完整光滑的鏡子,一個由台詞構成的「角色」,一個不屬於「我」的角色,凝望它然後前往某地。
小林,21歲,活潑可愛青春女大學生,快樂的生活,談著青澀戀愛。我討厭她,像是討厭自己沒有辦法成為那樣令人喜歡,那種曾嚮往的,更接近正常大學生的想像樣態,一種在十八年升學體制壓榨後,掌握「主權」的自由奔放。
排練期,剛寫完推甄自傳。寫自傳時,重複經歷過去、挖掘,狠下心來為所有事件下標成更趨近社會期待的模樣,似乎所有拘謹、兢兢業業地選擇都導向無悔和無害,無關苦痛,不斷壓抑想昭告天下「其實不是這樣」的衝動,一切值得輪廓清晰且風平浪靜的定義。我專注地透過那片銀,看著自己活了二十年總是存在太用力,想符合他人想望的人生,每次落筆,於光的反面逐漸消融,持續焦慮慌恐。
有些聲音總是令人出戲。
「小林要記得帶袋子。」、「小林還可以嗎?」,排練開始後,劇組開始這樣呼喚我,而我在聽聞、回頭或抬頭的瞬間,感到無處安放,想著我不是小林,為甚麼要這樣叫我?又想著,我……是小林了嗎?
我笨拙地練習將那根肋骨從台詞中抽出,長成一個人,自動鉛筆在劇本上塗塗改改,快要把劇本擦出洞來。黑盒子教室中,老師對著席地而坐的我問,小林出生於什麼樣的家庭?小林身為「女大生」喜歡甚麼?平常在做些甚麼?渴望甚麼?如果現在小林死掉,她最遺憾的會是甚麼?
我總是先躲進小林裡面,逐出自己,重新形塑一個站在遠方的人,緩緩說出答案,再不情願地靠近她,有時是「不知道」,有時是「我覺得,她應該……」,「我」、「她」、「應該」這些簡略的單詞,代表的是害怕、猶豫和無法抹滅的自我意識。答不出來時,老師會將小林代換成那「妳」呢?我低頭、沉默,回想過去三年,基本上不是在讀書就是在趕工作,小心翼翼地排練未來,處於各種忙亂的生活。我,感到窘迫,尷尬地笑了笑。總覺就算窮盡一生,仍無法承擔這個輕盈的名字。
每次詰問,拼拼湊湊地面對與逃避,面對小林,逃避自己,兩種質地的縫合,我持續尋找著自己和小林之間的交集,想著將那些特質極大化。
秋季陽光正烈,我逕自走在台南市崎嶇坎坷的人行道,藍芽耳機隨機播放音樂,一手提手提包,一手拿劇本,彎折、收納和朗誦,紙張在指尖磨損,背著每一行沉默的字,時不時抬頭看紅綠燈,腳步未歇,背錯了就重頭再唸三次。
距離正式演出剩不到三十天,一邊等待研究所放榜,一邊期待每次閱讀,從新鮮、預知到些微厭倦的狀態,能夠再更合理地為小林加入自己的語言,和每天隨著時間迫近感到無處安放的心緒共存,劇本第一頁離開訂書針,多了些褶皺,落在黑色地板上,我彎腰拾起,再次放進書包。
她將會和男主角一起被關在電梯裡,進入輪迴。電梯故障、死亡、輪迴破解,然後他們會相愛。她會在每次電梯下墜時尖叫,長達十秒鐘,聲音由強至弱的放蕩。極度疲倦時,我總想在空無一人的劇場裡,放聲大哭,似乎這樣就會沒事,但我做不到。
內心在每一行台詞中,私自吶喊,怎麼會有如此愚蠢白目的少女,對初次見面的男性,說理工男不會跟女生相處、沒情調,天真爛漫地相信所有,不帶傘,憑直覺判斷天氣狀態和人生,毫無規劃和追尋。我為她進行一次次審判,貼上一個個標籤,在之中掙扎。
舞台設計用銀色的包裝紙,小心翼翼地為電梯裝上了一面鏡子,凹凸不平的表面,映射出模糊不清且廉價的殘影,屬於我,或者小林的現在,時而遲滯,時而加速的時空,理直氣壯地在聲音和身體間持續流動。
老師說,要想像遠方的目標物,從丹田發力,把聲音丟出去,抵達。我試著捕捉那條不存在的拋物線,看向黑盒子教室窗外昏黃的路燈。我說,我小學練過合唱,應該知道那是甚麼。
記得小學誤打誤撞被老師挖角,練合唱得了全國第一,喜歡並享受表演,總提早到校抄聯絡簿、晨練,能自信地把聲音送到最精準的位置,聲線很亮、很遠,學業成績極好,擅長安放所有,時常被稱讚。那時母親怕影響私中升學考試,打電話和老師說要退團,被老師留下,唱了整整兩年的歌。國一,想著那就試試,自願擔任合唱比賽的負責人,安排所有表演橋段,每一個音,得了第三,過去的殘影早已難以指認。
不久後,在封閉功利的校園裡,我開始相較表演向「內」的文學創作,開始討厭舞台,開始對自己的身體感到陌生,逃跑並且躲藏,光線若有似無地滲了進來,幽微到能輕易忽視。日後回憶,總打趣說私中是監獄般沒有光,家長們樂於把小孩送進監獄「被觀看」,每個數字(排名或者分數)即是展演,我懷疑是不是自己太笨、太壞,才會顯得疏離。直到學習傅柯的《規訓與懲戒》,才知道那是權力、是壓抑,是對個人主體性的否認,但我早已無可挽回地,成了平庸到不行的普通人,奔向所有競逐。
黑盒子教室窗戶上,日光燈光點混合著地下室塵埃,氣味難以捕捉,肌肉記憶已遙遠到忘卻,身體變得盲目,心也跟著僵直。那天,台南罕見的有雨,我撐開每天都放在書包側格突兀的桃紅色雨傘(甚至是國中同學送給全班的畢業禮物),獨自走回租屋處,雨打在傘面上,發出細小的聲響。我思忖著,剛剛排練是不是又有哪裏做得不夠好,感到無地自容。
大二下,獨白作業呈現,老師請我們選擇既有的青少年角色演出。我坐在黑色方塊上,一邊端詳,一邊用右手輕撫左手腕上用棕色眼影和口紅偽裝的傷口,說出電視劇《茉莉的最後一天》中茉莉的台詞:「我一直有一個幻想,有一天當我考砸了,回家被媽媽打,她掀開衣服看到這些傷痕……,可能會跟我道歉說茉莉對不起對不起。」
我頓了頓,繼續下去:「好白癡喔,又不是在演偶像劇,但是我會把這些事情寫進我的故事裡,好像……甚麼事情都沒有發生過一樣。」
我靜靜地望向台下的同學,空白、掌聲入耳,起身,放開交疊抓握的手,讓它們垂在身側,快步走下台。
老師對著我說:「不要讓自己太進去,會很危險。」
「妳還好嗎?」,後方同學問。
我轉頭看她,笑了笑:「怎麼了嗎?沒事啦。」
一場好戲的成立,是在燈光暗下的剎那,觀眾與演員之間無條件的信任,我似乎隱約期盼有人願意不相信這場戲,現實卻往往比想像更支離破碎,每次拾獲都會割傷。我則在每次拾獲裡面,凝視遍體鱗傷的自己,感知鏽蝕而空。
比起小林,我更喜歡茉莉,我在茉莉身上看到了更多「我」的影子,在腦海中幾近重合疊印,資優生、直升機父母、被要求讀醫科的文學少女、自傷自殺。
我更「幸運」一些,讀了私中,考不上北一女,我還堅韌地活著,沒有像茉莉跳樓死掉。
那些笑仍重複上演,我時常想起音樂課表演彈錯的那幾個音,理化考砸在全班面前站起來報分的羞恥,相較同學不夠優渥的家庭背景,太晚學彈得不夠好的鋼琴,永遠不會的數理。
所有青春期初生之犢的嘗試,都是在師長、同儕眼中展示無知,他們日漸銳利。七年過去,我則日漸平滑、凝固,想著依靠成為更強的人來保護自己,用盡力氣前往更高的位置,剩下惡夢往復失眠,張牙舞爪地又再次看見那些仍有名字和座號的臉。
幕一直沒有落下,他不會因為任何不安而落下。在戲裡面,多柔軟的事物都可以成為刀,多亮的地方都可以在指尖輕觸下無光,我沒有影子,也沒有成像,身心游離失所,習慣呆滯地凝視痛,卻不擅長處理和靠近,大抵是意識到過去的已經過去了,無法回溯也不會再好,選擇置之不理,持續向前。那片銀在奮力單腳旋轉後,暈眩的失去意識,躺在角落。
大一上,第一堂戲劇讀書會,我彎下腰,試圖用手指觸碰腳尖,盡力延展,脊椎一節一節地被撐開。教課的學長,看著做暖身的我說:「妳感覺是一個很緊繃的人,膝蓋放鬆一點,記得呼吸」,我徒勞無功地鬆了鬆黏的牢固的膝蓋,顧此失彼地忘記吐納。
我把自己壓得扁平,塞入那些斷裂的切面,而不是舞台上的人。大學後,我開始在每一堂戲劇課上,爭取當編劇、攝影,任何不需要露臉的工作,說服自己只是比較喜歡寫字拍照,不是害怕地想逃。
第一次「當」小林結束後,走出教室穿鞋,老師問我是不是第一次演戲。
我愣了一秒,天真地想著難道看起來不像第一次,開口道:「對啊,很生疏吧。」
「演戲沒那麼簡單,所以才需要練習。」
那天,我練了十來次跌倒。
小林就是這麼麻煩,她讓我需要扮演一名,匆匆忙忙跑進電梯,摔倒,掉了一地東西的女子。
短裙、瘀青的膝蓋,成為排練身體之必經,跑太快煞不住摔錯位置,沒算好腳步太早減速。一次次激烈奔馳,站起來整理裙襬、起步、掉落,再站起來、起步、再掉落,進行爭奪,屬於我和小林的競逐,或許除了文學院,一樣的是十年前的坦率和衝勁。
研究所面試前夕,排練第二週,我久違地生了病,話說得太久就會狂咳,無法照預期排練,我嚥下一口又一口的水,一人拿著劇本,如釋重負地坐在黑盒子教室牆邊。
一週過去,病好了也放榜了,如願以償進了早早立下的第一志願,卻沒有想像中滿足快樂,依舊咀嚼著台詞,掛念聲音和身體,總覺得用了太多東西去換,習慣被追逐,心驚膽戰的日子,生活總存在太多無以名狀的刻度。
之後排練,導演總說,我怕妳痛,不用那樣摔。我拍了拍膝蓋:「沒事沒事。」,想著如果能看起來真,這點痛不算甚麼,再次爬起來。導演說,妳的聲音沒有情緒,憤怒沒有憤怒,開心沒有開心,害怕沒有害怕。
我其實持續在怕,怕身體和聲音不夠好,害怕舞台,我做不到。我怕被看,我連出去玩面對鏡頭,都笑得僵硬,怕看起來很蠢。我打不開自己。於是,在研究所塵埃落定後的狂歡時刻,冷靜地拒絕炸物和冰飲,只為排除不確定因素,吃得節制。
小林會始於多次的死亡,活過來,終於戀愛。她會很真誠地笑,很真誠地害怕,很真誠地喜歡。我問身邊的朋友,覺得小林應該是甚麼樣子的女生?他們訝異,我怎麼開始演戲。
我雲淡風輕地說,沒有為甚麼,只是想試試而已。原先的目標,從小林是甚麼,變成至少不要忘詞和讓小林像個活生生的人。
正式演出當天,我翹掉必修課,獨自前往學校附近的公園,不顧旁人眼光,在風裡,一遍又一遍地對著數十公尺外的樹唸著台詞,想著沒關係最後了沒時間了也只能這樣了,越喊越大聲,感受聲音在體內的流動和行進,一次次把自己丟出去。
距離演出剩下三小時。
回租屋處,化妝,望向鏡子裡的自己,總覺得哪裡不太對勁,頭髮拆了又綁、綁了又拆。黑色橡皮筋拽下幾縷碎髮,扯得頭皮生疼。眼看就要趕不上,我妥協地綁了最後一次,出門。
進劇場。最後排練,聲音堅定安穩地穿越了觀眾席。
演出開始,大幕升、燈亮。
音樂響起,從一默數到五,吐納,妳是小林,妳不會怕。我,衝了出去,摔進電梯,平靜地起身,理了理裙襬,注視著台下的每一雙眼睛,生澀搬演,說出最後一句台詞,聲音到達遠方,我對著電梯裡的鏡子,憑感覺理了理耳鬢的碎髮,微笑定格。
燈暗,幕完全落下,掌聲迴盪耳畔,一次次重擊。我輕巧地走回後台。
演後觀眾、評審反應比預期來得熱烈,評審老師對著我說:「妳很有特色,要繼續演下去」時,眼淚模糊了視線,卻看得更清楚了一點。
明暗間成像流動,不停地離開、穿越和抵達即是關於回歸的反射,似乎也沒有一定要成為甚麼或者決定是誰,我會懷念這段對於聲音和身體,盛大且虔誠的日子。
走回租屋處的路上我還只是哭,再見小林、再見茉莉。
「你最近比較亮。」,朋友說。
「可能是因為演了一場戲吧,我覺得自己打開了一點。」劇展落幕數月,我仍時常有小林還在的錯覺,真心喜歡她笑的樣子。
*此作榮獲第五十二屆成功大學鳳凰樹文學獎現代散文組佳作(後因重複獲獎遞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