鐵鎮是一個荒蕪的地方，風一吹，鐵屑就漫天飛，落到皮膚上會刺得發癢。這裡沒有樹，也沒有花，只有一座廢棄的煉鋼廠和一條乾裂的河床。鎮上的人說話總是簡短，好像多吐一個字都要耗掉寶貴的力氣。
阿飛十歲時，在廢墟裡撿到一隻鸚鵡。牠的羽毛亂糟糟，翅膀斷了一截，喙上有殘缺。阿飛把它揣進懷裡，帶回了家。母親看到，皺著眉說：「這鳥能吃嗎？」
阿飛搖搖頭，母親便冷冷道：「那留它幹什麼？」阿飛沒回答，他找來一個破竹籃，鋪上碎布，把鸚鵡安置其中。
夜裡，鸚鵡忽然說話了，用乾啞的聲音吐出一句：「好渴。」
阿飛嚇得差點摔倒，但還是端來一碗水。
鸚鵡喝完，又喘了一會氣，說：「河水。」
阿飛愣了一下，問道：「你要喝河水？」
鸚鵡回了一個字：「看！」
阿飛嚇一跳，因為他聽成了髒話，就有點生氣的質問鸚鵡：「我好心救你，你不感激就算了，幹嘛還罵人？」
鸚鵡又說了一次：「看！」
阿飛更怒了：「你還罵上癮了？你再罵一次看看！」他氣得都捲袖子要揍人了。
鸚鵡差點翻白眼了：「看！我要看河水！」
阿飛這才弄清楚了，趕緊向牠道歉。並且第二天一大早，就抱著鸚鵡往河邊走去。
可是，如今大旱，河床早已乾涸了，只有裂紋像一張張枯死的嘴
鸚鵡看了很久，忽然嘎嘎嘎地叫起來，叫聲像生了銹的鐵片摩擦：
「河水呢？水都哪裏去了？」
阿飛正要解釋，不料鸚鵡突然回過頭瞪他：「被你喝光了！」
阿飛很無奈：「就算我是水牛，也喝不光一條河好不好？」
「不然水哪裡去了？」
「乾旱了好幾年。」阿飛回答。
鸚鵡偏著頭想了想，這才想起來，點了點頭：「難怪我差點被渴死。」
阿飛這才知道，原來鸚鵡是渴到飛不動，從天空墜下來，摔斷了翅膀。
鸚鵡沒再說話，只是努力展翅，想要再次飛翔。
可惜翅膀一抖，就又跌在地上。
鸚鵡不死心，試了好幾次，跌得越來越慘。
阿飛看不下去：「別再試了！你會摔死的。」
鸚鵡不管不顧，依舊努力掙扎爬起：「我可以的，我還能飛。」
又看牠摔了好幾次，直到再也撲騰不起來，阿飛才上前抱起牠，看著懷裡奄奄一息的鸚鵡，他心裡生出一股說不出的酸楚。
日子一天天過去，阿飛每天都會帶鸚鵡去看廢墟、看河床，看滿地鐵屑。
鸚鵡會說奇怪的話，有時問：「這裡的人為什麼不唱歌？」
阿飛悶著聲回答：「唱歌費口水。」
鸚鵡點點頭，又問：「你想過離開嗎？」
阿飛想了想，說：「能去哪裡？」
鸚鵡歪著頭，嘎嘎笑了：「往有水的地方飛就行了呀！」
阿飛沒見過有水的地方，只是沉默不語。
到了冬天，鎮上缺糧。母親把家裡的鍋砸了，拿去換了一袋麵粉。
她看著鸚鵡，眼神裡閃過一絲猶豫之色。
夜裡，她問阿飛：「把那隻傻鳥殺了吧，至少還能填飽肚子。」
阿飛死命搖頭，把鸚鵡護在懷裡。
母親咒罵著，丟下一句：「早晚餓死你們這兩個白癡！」
那一夜，鸚鵡低聲問阿飛：「如果我真的死了，你敢吃我嗎？」
阿飛沉默許久，紅著眼回答：「不敢。」
鸚鵡笑了，聲音卻有些顫抖：「嘎嘎！你是好孩子。」
春天來臨，鐵鎮忽然來了一隊陌生人，他們帶著貨車，說要收購廢鐵。
鎮上的人們從家裡蒐羅出破銅爛鐵，一窩蜂湧去，只為換幾袋米。
阿飛跟著去了，把家裡附近的一堆鐵塊賣掉。
那天，他聽見一個人問：「河什麼時候能恢復？」
另一人看到阿飛懷裡的鸚鵡，就取笑道：「等到那隻傻鳥能飛的時候吧！」
所有人看看殘廢的鸚鵡，都笑了出來。
阿飛只能抱緊鸚鵡，深怕別人傷害牠。
鸚鵡卻不知死活，一直想著那人的話。心裡揣測著：原來我這麼重要啊？全城都指望著我喝水呢！
於是鸚鵡每天都努力舞動翅膀，想要重新飛上天，這樣大家都有水可以喝了。
幾日後，鎮上又鬧饑荒。有人半夜闖進阿飛家，想搶鸚鵡。
阿飛要去保護鸚鵡，卻被那惡人一腳踹翻在地，眼看著對方伸手去抓。
就在那一瞬間，鸚鵡猛地撲起來，尖喙狠狠啄到那人的眼睛。
「啊！」惡人慘叫哀號，一巴掌拍飛鸚鵡。
惡人慘叫著抱頭鼠竄了。
阿飛趕緊去地上抱起鸚鵡：「你沒事吧？」
鸚鵡渾身顫抖，羽毛掉了一地。卻拍著僅餘的一隻翅膀，笑著對他說：「你看，我還能飛。」
那年夏天，鐵鎮迎來一場大雨。雨連下七天七夜，乾河床終於有了水。
人們奔走呼喊，紛紛衝進河裡，又叫又跳，發瘋了似的。
阿飛也不顧大雨傾盆，抱著鸚鵡就趕去河邊。
鸚鵡望著水面，眼裡映出熾熱的火焰。牠忽然掙脫阿飛，撲進雨裡，拼命搧動斷翅。
牠跌跌撞撞，卻一次次爬起來。阿飛追著喊：「回來！快回來！」
鸚鵡回頭笑道：「嘎嘎嘎！你看！我還能飛！我要飛去水的盡頭。」
阿飛追著喊：「我知道你能飛！快回來！」
鸚鵡一邊往河的中心撲騰而去，一邊喊著：
「嘎嘎嘎！我還能飛！我要飛去水的盡頭。」
聲音消失在雨幕裡，只剩下藍綠色的羽毛，一片片飄在河面。
雨停後，河水漲滿，鐵鎮重獲生機。
人們忙著播種，忙著慶祝，沒人再提起那隻斷翅的鸚鵡。
只有阿飛常常坐在河邊，默默望著河心，鸚鵡消失的方向。
他彷彿還能聽見那嘶啞卻固執的聲音，說著：「我還能飛！」
他仰望天空，眼裡閃著一種奇異的光芒。
「等我長大了，我也要飛！」
多年後，阿飛果然離開鐵鎮。
沒有人知道他去了哪裡。
有人說他在遠方見識過真正的大海。
有人說他最後客死異鄉。
但鐵鎮的孩子們常常講起一個傳說：
夜裡若在河邊仔細傾聽，有時可以聽見鸚鵡的笑聲，像鐵片摩擦，又像小雨打在河面上。
而在那笑聲裡，總有一句話，輕輕地飄來：
「我還能飛。」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