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田野盡頭有一座不大不小的村子,村子四周環著起伏的稻田,田埂像一條條交錯的墨線,描在金黃與青綠之間。黃昏一到,整片田野就靜下來,只有風吹過稻穗的簌簌聲,聽起來像誰在低聲議論什麼。
在這個村子裡,住著一個叫清泉的少年。他十五歲,正是介於童稚與青年之間的年紀。清泉的父親早年過世,母親則靠織布過日子。母子倆的生活不算富裕,卻也不至於挨餓。
清泉常常一個人走到田野盡頭,那裡有一片小小的竹林。竹林裡有條曲折的小路,夜裡若有人走過,時常會看見忽明忽暗的燈火飄搖。村人說,那是狐狸的燈。「別靠近那裡。」母親總是如此叮囑。可是少年的心,往往對禁忌懷著難以壓抑的好奇。
一天傍晚,清泉在竹林口停下。他遠遠望見林子深處果然閃爍著微光,像是有人提著小紙燈籠,在林中繞圈。那光既不穩定,也不像人煙。清泉心裡既害怕又興奮,腳卻不聽使喚似地一步步往竹林裡面走去。
越往裡走,竹林的影子便越密,腳下是枯黃的竹葉,踩起來悉悉娑娑的聲音。那個微弱的光卻在前方悠悠引路,清泉屏住呼吸,終於走到那光的源頭。
那是一盞小燈籠,掛在低低的竹枝上。燈籠下站著一位少女,看上去與清泉差不多大。她身穿一襲天青色的衣裳,眼神無比深邃,臉蛋清秀而美麗。
「妳住在村子裡面嗎?我怎沒見過妳?」清泉問。
那少女微笑,沒有回答,只抬起手示意清泉跟上。於是兩人一前一後穿過竹林,走到一片空曠的草地。夜色沉沉,蟲鳴如潮。
燈籠搖曳著微光,照出兩個人影子般並肩的身形。
清泉忍不住再問:「妳要帶我去哪裡?妳住在這附近嗎?」
少女這才開口,聲音清清淡淡:「我沒有家,這盞燈照亮之處,就是我的家。」
清泉怔了怔,不知該如何作答。
自那夜起,清泉常常偷跑到竹林裡。燈籠總會等在某個地方,那少女也會靜靜站著。兩人沒有太多對話,多半只是並肩走在夜裡,或坐在草地上聽蟲鳴。
有時清泉講起村裡的事:誰家的牛跑到田裡,誰家的小孩在河邊跌了一跤。少女聽得專注,偶爾點點頭,卻極少回應。
有一回清泉問她:「妳一直拿著這盞燈,不覺得累嗎?」
少女笑了笑:「若我放下,它就會熄滅,我也會跟著消失了。」
清泉心頭一震,心裡隱約有所猜測,他也曾想過要追問少女的來歷,但總是問不出口。或許,他最害怕的,是背後的真相。
村人很快發現清泉夜裡常往竹林跑。有人竊竊私語,有人冷笑說:「他八成是被狐狸蠱惑了。」母親聽了擔憂不已,警告他不可再去。清泉雖然答應,卻依舊忍不住。
某夜,他又走進竹林。卻發現那盞燈比往常黯淡,少女臉色蒼白。
「妳怎麼了?」清泉慌忙追問。
少女搖頭,聲音輕得幾乎被蟲聲淹沒:「燈快要熄了。」
清泉心急如焚:「要我怎麼做才能幫妳?」
少女低頭不語。
清泉再次追問:「請告訴我好嗎?要怎樣才能讓燈一直亮著?」
少女看了他一眼,目光有點幽怨:「若有人願意陪我走到最後,燈就能長明。」
清泉沉默了,他才十五歲,心裡雖有衝動,卻又害怕這句話背後所要承受的重量。
少女見他猶豫,反而露出清淺的微笑:「沒關係,你只要今晚陪我走一段路,就足夠了。」
那一夜,清泉陪著少女從竹林走到河岸,再走過一片荒田,直到東方天際泛白。清泉走得筋疲力盡,卻感到奇異的平靜。
天亮時,燈籠的光逐漸消散,少女也隨著晨霧漸漸淡去。
臨別時,他依稀聽到少女的話語:「我不會怪你的,請你也別自責,你已盡其所能的,陪我走到你力所能及之處。」
話語隨著少女身影的消失而散入風中,最後只剩下清泉一人,呆呆站在河岸。
清泉的眼淚忍不住落了下來,他知道自己再也見不到少女了,曾有一瞬,他想奔向少女,說:「我跟妳走!」可他就是無法棄母親於不顧。
清泉失魂落魄地回到村子,母親紅著眼問他去了哪裡,他只是低聲回答:「為朋友送行。」
母親欲言又止,終究只是嘆息。
從那以後,清泉再也沒有在竹林裡看見那盞燈。日子照舊流過,他長大成人,當上學校的老師。
偶爾夜裡,他仍會走到竹林,站在靜寂裡,彷彿還能聽見草叢深處傳來腳步聲,或者燈籠搖曳的微光。
他告訴自己,那少女只是春夜裡的幻影。然而每當想起,心底總有一股說不清的溫暖與空落並存。
村子的人逐漸遺忘這段流言,只有清泉心裡,仍藏了一片無聲之光。
多年後,清泉已是壯年。某個深夜,他獨自坐在田埂上,看著遠處稻浪在月光下翻湧。他恍惚間,彷彿看見竹林裡又閃起一點光。
那光極其微弱,卻不似錯覺。
清泉心口一緊,腳步不由自主地往竹林走去。可走到林口時,光已經消失。他站在那裡良久,最後只是輕聲笑了笑,轉身回家。
「原來,我始終未曾放下。」他自嘲地想。
就這樣,清泉一生都沒有再見過那少女。可當他年老之時,每到夜裡夢醒,總會想起那盞微光搖曳的燈籠,還有那句輕輕淡淡的話:
「你已盡其所能的,陪我走到你力所能及之處。」
清泉曾經不止一次自問:我真的盡到全力了嗎?
盡管他倆未能走到最後,清泉卻永遠記得那一夜走到天明的路。那記憶像一盞隱在胸中的小燈,雖無人可見,卻陪他走過一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