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改編自1986年真實刑案
那年阿里山的霧特別濃,像化不開的愁緒纏繞著特富野部落。十六歲的哈勇‧烏蘇拉踩著濕漉漉的山徑回家,手裡緊攥著嘉義市區那所「前程職業介紹所」的契約書。油墨印刷的字句在暮色裡模糊不清,只有「台北」、「洗衣工」、「月薪三千」幾個字像螢火蟲般灼燙著他的眼睛。
「爸,成了。」哈勇將契約書攤在油燈搖曳的矮桌上。父親烏蘇拉沉默著,古銅色臉龐在燈影下如鑿刻的山岩。他枯槁的手指撫過紙頁,彷彿觸摸著未知的命運。良久,他起身,從屋樑懸掛的鹿皮鞘中抽出一柄獵刀。刀身約莫三十公分,沉甸甸的鋼鐵在昏黃光線下流動著冷冽的光澤,刀背厚實,刃口卻鋒利異常,刀柄末端鑲嵌著七顆銅星,排列如北斗。
「帶著它,」烏蘇拉的聲音低沉如山谷迴音,「這是爺爺當年從日本人手裡繳來的『七星刀』,山裡的獵物認得它,祖靈也認得它。在平地……要是有人欺負你太甚,讓它替你說話。」
哈勇接過刀,冰冷的金屬觸感直抵心臟。這把刀,承載著山林的法則與尊嚴,此刻卻要陪他遠離滋養它的土地。
台北的冬天,是漂白水與濕冷霉味交織的牢籠。「潔新洗衣店」蜷縮在巷弄深處,狹窄的空間被滾筒洗衣機的轟鳴、蒸燙台的熱氣和懸掛如林的衣物塞滿。雇主陳金生與妻子林麗華,像兩臺永不停歇的機器,也將哈勇當作其中一個零件。
「動作快點!這些床單趕著明天交貨!」陳金生的咆哮穿透機器噪音,尖銳如刀。林麗華則像幽靈般飄忽,總在哈勇稍作喘息時出現,指甲掐進他搬運重物時手臂的肌肉裡:「偷懶啊?你以為台北錢這麼好賺?」
哈勇的「床鋪」是地下室角落一塊潮濕的木板,緊鄰著刺鼻的化學藥劑桶。夜裡,老鼠在頭頂管道奔竄。契約上承諾的三千元月薪,變成陳金生口中各種名目的「代墊款」與「學徒費」,最終能塞進他口袋的,只有幾張皺巴巴的百元鈔。他寫回家的信,總被陳金生以「幫你寄」為由攔下檢查。當他試著開口討要薪水,陳金生那張油膩的臉會瞬間扭曲:「吃我的住我的,還敢要錢?沒良心的番仔!」「番仔」二字,像淬毒的針,一次次扎進哈勇年輕的心臟。

疲憊與屈辱如藤蔓纏繞,勒得他喘不過氣。夜復一夜,他蜷縮在冰冷木板上,緊握著貼身收藏的七星刀。刀鞘的紋路深深印入掌心,阿里山的風聲、父親沉默卻溫暖的眼神、祭典上莊嚴的歌舞……遙遠得如同上輩子的事。他開始害怕入睡,夢裡不再是奔跑的山林,而是無盡墜落的深淵,底下是陳金生夫婦猙獰的笑臉。醒來時,枕邊總是濕冷一片。
某個寒流來襲的深夜,哈勇被地下室刺骨的冷風凍醒,發現自己唯一的薄毯不翼而飛。他哆嗦著上樓,撞見陳金生正拿著他的毯子擦拭一桶打翻的漂白水。「髒了,正好當抹布。」陳金生若無其事地將濕透發臭的毯子扔在他腳邊。哈勇默默撿起,回到地下室。黑暗中,他摸出七星刀,冰涼的刀身貼著滾燙的臉頰。憤怒不再是爆發的岩漿,而是沉澱在血液深處的寒冰,堅硬而致命。
農曆春節將近,洗衣店工作量暴增。哈勇連續工作超過十八小時,雙臂因搬運沉重濕衣而劇烈顫抖,幾乎無法抬起。他向陳金生哀求,想預支一點微薄薪水買張車票回家過年。
「回家?」陳金生彷彿聽到天大笑話,唾沫星子噴到哈勇臉上,「店裡忙得要死,你還想跑?做夢!」林麗華在一旁幫腔,尖刻地數落:「就是慣的!你們山上的,就是懶骨頭!沒做完這些,休想休息!」她指著堆積如山的待洗衣物。

絕望如冰冷的海水淹沒了哈勇。他最後的期望,對家鄉、對親情最後一絲溫暖的念想,被眼前這兩張刻薄的嘴臉輕易碾碎。他沉默地轉身,走向地下室。每一步,都踏碎了心中僅存的某個東西。他抽出枕下的七星刀。刀身映著地下室昏黃的燈泡,流動著詭異的冷光。那光暈裡,他彷彿看到父親將刀遞給他時凝重的眼神,看到阿里山頂終年不化的白雪,看到祭典上熊熊燃燒的聖火……最後,都化為陳金生夫婦鄙夷的「番仔」咒罵。
他握緊刀柄,金屬的冰冷透過掌心直抵心臟,奇異地壓下了沸騰的血液,只餘一片死寂的決絕。他走上狹窄的樓梯,推開那扇通往地獄的門。
洗衣店後間,陳金生正低頭整理衣物。哈勇像潛行的獵豹,無聲靠近。七星刀劃破凝滯的空氣,帶著積壓數月的所有屈辱與憤怒,狠狠刺入陳金生的後背。陳金生悶哼一聲,愕然回頭,眼中充滿難以置信的驚恐。哈勇沒有停頓,第二刀、第三刀……動作機械而精準,彷彿在進行一場遲來的狩獵儀式。林麗華聞聲從前店衝入,尖叫聲撕裂空氣。哈勇轉身,沾血的刀鋒迎向她。尖叫戛然而止,只餘軀體倒地的悶響。
一片死寂。只有洗衣機還在無知地滾動。血泊在地面無聲蔓延,黏稠、溫熱,散發著鐵鏽般的腥甜。哈勇站在血泊中央,握刀的手微微顫抖,眼神空洞,彷彿靈魂已從軀殼抽離。就在這時,通往二樓住家的樓梯傳來輕快的腳步聲,哼著流行歌曲。是陳家十五歲的女兒陳小雯,剛從同學家回來。她推開門,笑容瞬間凍結在臉上,眼前修羅場般的景象讓她瞳孔驟縮,喉嚨裡發出不成調的抽氣聲。
求生的本能壓倒了理智。哈勇腦中一片空白,身體卻已先於意識行動。他衝上前,手中的七星刀本能地揮出……少女纖細的身影如折翼的鳥兒般軟倒。最後一刻,哈勇似乎看到她眼中映出的自己——一個渾身浴血、面目猙獰的怪物。他踉蹌後退,刀「噹啷」一聲掉落在血泊裡。他看著自己沾滿鮮血的雙手,胃部劇烈翻攪,彎腰嘔吐起來,吐出的只有苦澀的膽汁。
冰冷的空氣灌入肺葉,他打了個寒顫。逃!腦海中只剩下這個念頭。他衝出洗衣店,將血衣和那柄沾滿三個靈魂的七星刀,扔進了店後污穢不堪的大排水溝。烏黑的溝水瞬間吞噬了兇器與血衣,只留下細微的漣漪,轉瞬即逝。
「三重滅門血案!洗衣店老闆一家三口慘死!」聳動的標題迅速佔據所有報紙頭版。警方依據現場遺留的指紋和哈勇倉皇逃離時被目擊的身影,不到四十八小時,就在台北橋下的遊民聚集處,逮捕了蜷縮在寒風中、眼神空洞如迷途幼獸的哈勇‧烏蘇拉。

法庭上,檢察官的聲音鏗鏘有力,描繪著一個冷血殘暴、為錢行兇的原住民少年。哈勇穿著過大的囚服,站在被告席上,渺小而沉默。當法官問他是否認罪,他用生硬的國語,夾雜著鄒語詞彙,斷斷續續地描述那暗無天日的地下室、無止盡的勞動、被剋扣的工錢、被踐踏的尊嚴,以及那個被奪走毯子、哀求回家卻被無情拒絕的寒夜。
「他們…罵我番仔…」哈勇的聲音低啞,帶著深重的疲憊與創傷,「不讓我睡…不給錢…不讓我回家…」他試圖解釋那晚失控的絕望,那如同山洪爆發般無法遏止的黑暗力量。然而,在莊嚴肅穆的法庭裡,在精熟法律條文的法官、檢察官和辯護律師面前,他那些破碎的、充滿文化隔閡的控訴,顯得如此蒼白無力。他的鄒語自白,經過法庭通譯的轉述,那些關於「祖靈的凝視」、「被奪走的山林尊嚴」的表述,在嚴謹的法律框架下,被簡化、被曲解,甚至被視為脫罪的藉口。
辯護律師聲嘶力竭地強調哈勇長期遭受的非人虐待和精神崩潰的狀態,懇求法官考慮其情可憫。然而,冰冷的法律天平最終傾向於那三條被殘酷剝奪的生命。一審、二審、乃至最高法院的判決書上,最終都印著相同的結果:死刑,褫奪公權終身。理由簡單而冷酷:手段兇殘,殺害無辜少女,罪無可逭。那些被剝削、被侮辱的漫長歲月,在法律的天平上,未能撼動殺人償命的鐵則。
判決一出,卻意外地在這座冷漠的都市乃至整個島嶼掀起了巨大波瀾。哈勇的遭遇,像一把鋒利的解剖刀,瞬間劃開了台灣社會表面繁榮和諧的肌膚,暴露出底下深藏已久的膿瘡——族群歧視、勞動剝削、以及底層移工的血淚。
報紙的社論版與讀者投書欄成了激烈交鋒的戰場。一方高舉「正義」大旗,字字泣血:「無辜稚女何辜?手段如此殘忍,不殺不足以平民憤!法律之前,人人平等!」「原住民身分豈能成為殘暴的護身符?」冰冷的文字背後,是對「他者」根深柢固的恐懼與排斥。
另一方聲音則帶著沉痛的反思與人道關懷。資深記者張文遠一篇名為〈深淵凝視下的羔羊〉的長文,詳細爬梳了哈勇從阿里山到台北洗衣店地下室的悲劇軌跡,尖銳質問:「是誰將一個懷抱希望的鄒族少年推入絕望的深淵?當一個少年只能用祖傳的獵刀來維護最後一絲尊嚴時,我們的社會,難道沒有共業?」原住民立委高沙‧巴彥在立法院質詢時,手持鄒族傳統的苧麻線,激動陳詞:「這條線,連著我們祖先的智慧!但今天,它卻勒緊了我們年輕人的脖子!哈勇的悲劇,是整個原住民族在現代化浪潮中被剝削、被歧視、被斷根的縮影!要求槍下留人,不是寬恕罪行,是要求一個反省的機會!是要求這個社會正視結構性的暴力!」他的聲音迴盪在議事堂,帶著悲憤的顫抖。
社會運動的能量被點燃了。人權團體、宗教領袖、大學教授、藝文界人士紛紛站出來。一場名為「刀鋒下的救贖:為哈勇‧烏蘇拉點一盞燈」的萬人連署活動在島內各大城市與校園如火如荼展開。連署書上密密麻麻的名字與指印,承載著無數人對司法冰冷的抗議、對生命權的堅持,以及對社會不公的沉痛吶喊。他們訴求非常明確:槍下留人,將死刑改判為無期徒刑,給予這個被制度碾壓的少年一個贖罪與被救贖的可能。
然而,司法的巨輪在「依法審判」的軌道上沉重而堅定地向前碾壓。總統府前,靜坐抗議的人群日夜守候,燭光在風中搖曳,映照著一張張焦慮而悲傷的臉龐。最終,一道冰冷的總統府令還是送進了看守所:死刑定讞,駁回特赦聲請。所有的奔走、呼籲、連署的萬千名字,終究未能撼動國家機器最終的裁決。
行刑前夜,特富野部落的頭目、哈勇的父親烏蘇拉,以及幾位部落長老,獲准進入台北看守所進行最後的會面與宗教儀式。
狹小的接見室,鐵欄杆冰冷。烏蘇拉看著鐵欄杆後的兒子,那張曾經充滿山林陽光的年輕臉龐,如今只剩下枯槁與死寂。哈勇穿著不合身的囚衣,眼神空洞,彷彿靈魂早已飄散。烏蘇拉沒有流淚,他用鄒語低沉地吟唱起古老的祭歌,歌聲蒼涼悲愴,穿越冰冷的鐵窗,撫摸著哈勇的靈魂。歌詞訴說著祖靈的國度、獵場的遼闊、靈魂歸鄉的路徑。哈勇乾涸的眼眶,終於湧出大顆大顆的淚珠,無聲地滑落。他伸出顫抖的手,隔著鐵欄,緊緊抓住父親佈滿老繭的手,彷彿那是連接即將斷裂的生命與故土的最後紐帶。他斷斷續續地用母語低訴著無盡的悔恨與對山林的思念。
「爸…對不起…我…弄髒了…爺爺的刀…弄髒了…我們的名字…」
「回家吧,」烏蘇拉的聲音沙啞,卻蘊含著山嶽般的沉穩與無盡的哀傷,「祖靈的獵場…永遠等著迷途的孩子…順著歌聲…就能找到路…」

隔日清晨,刑場的槍聲響起,短促、冰冷、毫無迴旋餘地。幾乎在同一時刻,遙遠的阿里山脈深處,特富野部落的祭場上,頭目伊勇‧塔山站在晨曦微光中。他面容肅穆,舉起部落傳承的獵槍,槍口朝向灰濛濛的天空。
「砰!——砰!——砰!——」
三聲沉悶而悠長的槍鳴,撕裂了山林的寧靜,驚起滿山飛鳥。槍聲在山谷間迴盪、碰撞、層層疊加,如同無數沉痛的嘆息與古老靈魂的應和。槍口飄散的硝煙,在清冷的空氣中緩緩上升、盤旋、消散,如同一個年輕而沉重的靈魂,掙脫了塵世的桎梏,循著那指引歸途的槍聲與祭歌,艱難地飄向祖靈所在的雲深之處。在場的所有族人,無論男女老幼,皆面朝北方——台北的方向,低首肅立。沒有嚎啕大哭,只有無聲的淚水滑過黝黑的臉龐,滴落在這片養育了哈勇、也最終無法庇護他的土地上。
多年後,一個陰雨綿綿的午後,滿頭華髮的記者張文遠,為了撰寫關於台灣轉型正義與重大刑案的書籍,走訪了塵封的刑事檔案室。空氣中瀰漫著舊紙張與灰塵的味道。在翻閱一宗1950年代末震驚全台的「瑠公圳無名女屍分屍案」的泛黃卷宗時,一份證物清單的複印件滑落出來。清單上列著幾項關鍵物證的照片編號。張文遠依照編號,在厚重的證物照片冊中尋找。當他翻到其中一頁時,手指驟然僵住,瞳孔急劇收縮。
那是一張略顯模糊的黑白特寫照片,靜靜躺在證物欄中。照片裡,是一柄樣式古舊的獵刀。刀背厚實,刃口鋒利,刀柄末端,七顆銅星清晰可見,排列如亙古不變的北斗。
「七星刀…」張文遠的聲音乾澀,幾乎無法成調。他腦海中瞬間閃過哈勇‧烏蘇拉在法庭上那雙空洞絕望的眼睛,閃過特富野部落祭場上那三聲撕裂長空的槍鳴。兩樁相隔近三十年的血腥慘案,兩條被暴力無情吞噬的生命(無論是加害者還是被害者),竟由這同一款式的冰冷兇器,在歷史幽暗的長河中,發出了詭異而淒厲的共鳴。
他顫抖著拿出隨身攜帶的筆記本,其中夾著一張當年的新聞剪報——哈勇被捕時,警方從瑠公圳支流打撈起兇刀後拍攝的現場照片。照片裡被打撈起的獵刀,儘管沾滿污泥,但那獨特的形制、刀柄末端的七星排列…與眼前這張來自五十年代分屍案檔案中的證物照片,如出一轍。

檔案室冰冷的空氣彷彿凝固了。張文遠頹然靠向椅背,閉上雙眼。兩把跨越時空的兇刀影像在腦海中重疊、交錯。他彷彿看到無數雙絕望的手,在都市的鋼鐵叢林與歷史的幽暗長廊中徒勞地揮舞、掙扎、墜落。無論是當年被殘忍分屍的無名女子,還是那個被都市深淵吞噬、最終在絕望中揮刀釀成滅門慘劇的鄒族少年哈勇,或是陳家三口那戛然而止的人生……他們都是不同時代祭壇上,被無形的社會結構之刀,緩慢切割、獻祭的犧牲品。那刀鋒,或許名為歧視、名為剝削、名為冷漠、名為司法的僵化與社會集體的無視。
窗外的雨,依舊淅淅瀝瀝地下著,沖刷著這座不斷遺忘卻又總被相似悲劇刺痛的島嶼。雨水順著斑駁的窗玻璃蜿蜒流下,像一道道無聲的淚痕。
後記:刀鋒劃開的,與縫合的
當鍵盤敲下《獵刀染血的都市深淵》最後一個句點時,阿里山的霧氣彷彿還縈繞在斗室之中,混合著台北地下室漂白水的刺鼻氣味,以及一種難以言喻的沉重。創作這部小說的過程,絕非僅是將一樁歷史事件「故事化」那般簡單。它更像是一場漫長而艱難的挖掘,試圖觸碰那些被時代塵埃掩埋的痛楚,理解那無法被輕易歸類、非黑即白的深淵。
選擇以1986年的真實事件為藍本,並刻意將人物化名(哈勇‧烏蘇拉、陳金生、林麗華、陳小雯等),是基於雙重考量。一方面,是對逝者及其家屬的尊重,避免在傷口上直接撒鹽。另一方面,化名賦予了某種抽離與普遍化的空間。哈勇的悲劇,絕非孤立。它是特定時空下,一個原住民少年在結構性困境中掙扎、崩潰的極端縮影,但其中蘊含的族群衝突、階級剝削、城鄉落差、文化斷裂與司法困境,卻有著跨越時空的迴響。化名,是希望讀者能暫時放下對「特定個人」的評判,去凝視那更龐大、更無形的「社會病灶」。
小說的核心,在於試圖理解那把「刀」是如何被舉起的。這絕非為暴力開脫,而是試圖追溯暴力的源頭。哈勇從阿里山懷抱希望出發,到在台北洗衣店地下室被絕望吞噬的過程,每一步都踩在社會失能的裂縫上:職業介紹所的剝削鏈條、雇主肆無忌憚的勞力壓榨與人格侮辱(「番仔」這類充滿歧視的語言,是精神虐待的刀刃)、勞動權益保障的徹底真空、異鄉少年的孤立無援與求助無門。當尊嚴被踩碎,歸鄉之路被堵死,希望被徹底澆熄,那柄象徵鄒族獵人尊嚴與祖靈庇佑的「七星刀」,便在極端的絕望與精神崩潰下,扭曲成了復仇與毀滅的工具。這是一個靈魂被系統性碾壓至變形的過程。小說耗費大量篇幅描繪哈勇的成長、離鄉、受虐與心理轉折,正是為了呈現這「崩壞的軌跡」,讓讀者感受到那股足以吞噬理智的黑暗洪流是如何形成的。
而刻意設計「七星刀」與更早的「瑠公圳分屍案」兇刀為同款,是這部小說一個關鍵的跨時代隱喻。這個設定並非追求獵奇,而是要凸顯一種令人戰慄的延續性。不同的時代,不同的受害者與加害者(瑠公圳案中的無名女性受害者與未知的兇手,哈勇案中的陳家三口與哈勇),卻可能被同一種「暴力」的陰影所籠罩。這把「同款兇刀」彷彿成了歷史的見證者與控訴者,它冰冷地提示著:社會深層的病灶——歧視、漠視、剝削、制度性暴力、底層的絕望——若未被正視與療癒,便會在不同時空、以不同的慘烈形式,不斷地尋找它的「宿主」與「出口」。哈勇的刀,與三十年前那把隱沒在瑠公圳淤泥中的刀,在某種意義上,都是這個社會集體共業所催生的惡果。它們劃開的傷口,流出的不僅是受害者的血,也是整個社會的膿瘡。
小說中另一個著墨的重點,是哈勇案在社會上激起的滔天巨浪與複雜迴響。從「殺人償命」的憤怒吶喊,到「槍下留人」的萬人連署;從對「原住民殘暴性」的刻板標籤化,到對「結構性壓迫」的沉痛反思(如記者張文遠的報導、原住民立委高沙‧巴彥的質詢),這些聲音的激烈交鋒,正是台灣社會面對自身瘡疤時,混雜著憤怒、恐懼、同情、反省與無力感的真實寫照。連署的燭光未能照亮司法最終的鐵幕,特富野部落那三聲撕裂長空的送靈槍響,既是對逝去族子的哀悼,也是對不公不義的沉痛控訴,更是對祖靈的呼喚——祈求迷途的靈魂能循著槍聲與歌聲,穿越冰冷的都市與法律的絞架,回到山林的懷抱。這槍聲的意象,是整部小說最悲愴也最具文化力量的註腳。
書寫哈勇的故事(或者說,以他為原型的故事),心情始終沉重。這不是一個關於英雄或惡魔的故事,而是一個關於「人」如何在巨大壓力下崩壞的悲劇。我們哀悼無辜逝去的生命(尤其是年輕的陳小雯,她的死是哈勇永遠無法卸下的十字架),也無法迴避哈勇所犯下的殘酷罪行。然而,我們是否能僅止於憤怒與譴責?這部小說試圖邀請讀者做的,是更深一層的思考:當一個少年被推入深淵時,那推手僅僅是雇主嗎?還是包括了失效的制度、瀰漫的歧視、集體的沉默,以及我們每一個人可能不自覺的偏見與冷漠?
「獵刀染血的都市深淵」——這深淵,既是哈勇墜落之處,也是我們社會必須共同面對的陰暗面。書寫,是為了記憶,為了理解,為了避免遺忘,更是為了縫合。縫合歷史的傷口,縫合族群的裂痕,縫合制度的破網。但願哈勇的悲歌,以及那柄在歷史暗流中浮沉的七星刀,能成為一記長鳴的警鐘,提醒我們:正義,不該只有冰冷的刑場槍聲;它更應包含對苦難根源的挖掘、對弱勢處境的關懷、對制度漏洞的修補,以及對每一個生命尊嚴的深切尊重。唯有如此,阿里山的霧,才不會再裹挾著絕望的少年飄向毀滅的深淵;都市的霓虹下,也才不會再有被吞噬的靈魂,在黑暗中絕望地摸索著祖靈的刀柄。
這條路,漫長而艱難。但記憶與反思,是我們走向和解與救贖的第一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