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夜宴終局
改編故事如有雷同純屬巧合
松山區那間瀰漫著瘋狂與死亡氣息的公寓,像一顆投入死水潭的巨石,在台北市刑偵大隊內部激起了滔天巨浪。陳默母親的照片,那張與林晚晴遇害時所穿禮服有著詭異相似和服的女人,脖頸上猙獰的傷口和照片邊緣那行稚嫩卻令人毛骨悚然的字跡,如同一把冰冷的鑰匙,強行撬開了通往更黑暗深淵的門縫。鄭國強站在公寓門口,濃眉緊鎖,目光如鷹隼般掃過屋內那面觸目驚心的「照片牆」。空氣中那股甜膩與腐敗混合的氣味,此刻聞起來更像是陳舊血腥與瘋狂思緒的發酵。他接過方瑜遞來的初步報告,聽著她壓低聲音的陳述,臉色越來越沉。
「…陳默母親,叫陳雅芝。戶籍資料顯示她十年前與丈夫離異,獨自撫養陳默。我們剛剛緊急調取了她的死亡記錄…」方瑜的聲音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顫抖,並非恐懼,而是面對極致扭曲時的本能反應。「記錄顯示,她於2012年10月11日,也就是照片上標註的日期,在北投區租住的一處日式老宅內…自殺身亡。」
「自殺?」鄭國強猛地抬頭,眼神銳利如刀。
「官方記錄是自殺。」方瑜強調了“官方”二字,「死因是頸部動脈被銳器割斷。現場…」她翻開手中剛傳真過來的薄薄幾頁紙,「描述很簡略,說門窗反鎖,沒有外人侵入痕跡。兇器是一把鋒利的拆信刀,就落在屍體旁邊。唯一的目擊者…是當時年僅十二歲的陳默。他的證詞很簡單,說放學回家就發現母親倒在血泊裡,已經…沒氣了。」她頓了頓,目光投向牆上那張發黃的舊照,「但這張照片…還有那行字…」
「這絕不是簡單的自殺記錄!」鄭國強斬釘截鐵,手指重重點在報告上,「一個十二歲的孩子,怎麼會拍下母親死亡現場的照片?還寫下那樣的字?這照片是從哪來的?誰給他的?還是他自己拍的?!」他的聲音在狹窄的樓道裡迴盪,帶著壓抑的怒火。「北投那邊的原始案卷呢?當時的現場勘查照片、法醫報告、問訊筆錄,所有東西,立刻給我調過來!我要看到最原始的記錄!」
「已經在聯繫了,那邊說需要時間查找歸檔。」方瑜快速回答。
「等不及了!」鄭國強目光掃過書桌上那把靜靜躺著的、線條冷酷的刀,「那把刀,還有死者林晚晴手裡那半張燒焦的紙條…技術隊怎麼說?」
「刀的外觀初步比對,與法醫根據林晚晴頸部創口推斷的兇器特徵高度吻合,刃長、刃型都對得上。刀身和刀柄經過仔細清洗,目前沒發現血跡反應。已經送回實驗室做更精密的潛血檢測和微量物證提取。」方瑜語速極快,「至於那半張紙條…鑑識科還在全力處理,血跡和灰燼粘連得太厲害,字跡辨認非常困難,目前只確定那幾個殘字『…戲…才…開…始…』,紙張材質很普通,像是從筆記本上撕下來的。」
「遊戲才開始…」鄭國強咀嚼著這幾個字,目光再次落回牆上那張標註著「最後的演出」的林晚晴照片,以及旁邊陳雅芝倒在血泊中的舊照。一股冰冷的連線感在他腦海中形成。「林晚晴穿著類似他母親自殺時的和服遇害…這絕不是巧合。這是儀式!是這個瘋子對他母親死亡的一種…扭曲的重演!或者…」一個更可怕的念頭閃過,「他母親的死,根本就不是自殺!」
他猛地轉身,對著通訊器低吼:「小吳!陳默的定位呢?他最後的手機信號消失點附近,所有監控,一幀一幀給我過!交通工具!人際關係!他可能去的地方,尤其是和他母親有關的!北投那個老宅!給我查!」
「是!鄭隊!」通訊器那頭傳來小吳同樣緊繃的回應。
鄭國強深吸一口氣,壓下翻騰的情緒,對現場的技術人員命令:「重點提取臥室書桌、那把刀、還有牆上所有照片的指紋、皮屑、任何生物痕跡!尤其是那張他母親的死亡現場照片!看看上面有沒有除了陳默和他母親之外第三者的痕跡!還有,」他指向客廳角落散落的照片碎片,「仔細拼!看看有沒有其他我們沒注意到的資訊!」
現場的忙碌陡然升級。相機快門聲、證物袋的窸窣聲、儀器的嗡鳴聲交織在一起。而鄭國強和方瑜則退到門外走廊,壓低聲音緊急商議。
「方瑜,你立刻帶一組人去北投!去陳雅芝當年自殺的那個老宅!無論現在是誰住,想辦法進去!看看有沒有陳默近期活動的痕跡!有沒有任何可能與林晚晴案、或者與這張照片有關的線索!聯繫當年的轄區派出所,找到十年前參與過那個案子的老警察,無論退休還是在職,馬上問話!」
「明白!」方瑜沒有任何猶豫,轉身點了幾個人,迅速下樓。
鄭國強則留在松山現場坐鎮。他需要等,等鑑識科的突破,等北投的消息,等小吳從浩如煙海的資訊中撈出那根關鍵的針。時間一分一秒流逝,每一秒都像鉛塊一樣沉重。
與此同時,距離松山公寓不到三公里的一處廢棄小型印刷廠地下倉庫裡。
空氣渾濁,瀰漫著油墨、塵土和一股淡淡的鐵鏽味。唯一的光源來自角落一盞接在臨時電源上的工作燈,光線昏黃,勉強照亮一小片區域。牆壁上掛著巨大的台北市地圖,上面用紅色記號筆畫了幾個醒目的圈和箭頭。一張破舊的長條桌上,散亂地堆放著幾份舊報紙的影印件、幾張模糊的老照片、還有一個打開的工具箱,裡面整齊地排列著各種型號的刀具、鉤索、手套和一些叫不出名字的金屬工具。
陳默就坐在桌旁一張吱呀作響的舊木椅上。他脫掉了犯案時那件深色夾克,只穿著一件黑色的棉質T恤。他低著頭,專注地看著自己攤開的右手手掌。
手掌上,靜靜地躺著那枚從林晚晴屍體指縫中取出的、染血的、焦黑的紙片殘角。他用鑷子小心地夾著它,湊到工作燈下,動作輕柔得像對待一件稀世珍寶。燈光穿過薄薄的紙片,隱約能看到紙片背面,透過血污和焦痕,有幾個更為模糊、但似乎更完整的字跡輪廓。他的眼神不再是停車場裡那種絕對的冰冷,而是翻湧著一種極其複雜的情緒——焦灼、期待,甚至帶著一絲近乎虔誠的顫抖。
他另一隻手拿著一個小小的噴霧瓶,裡面是無色的液體。他極其小心、極其緩慢地,對著紙片殘缺的邊緣噴了一點點。紙片上的血污和焦痕在液體作用下,似乎發生了微妙的變化。
就在這時,他放在桌角的一部老舊的、沒有任何智慧功能的廉價按鍵手機,屏幕突然亮了起來,發出幽藍的光。沒有鈴聲,只有持續的震動,在寂靜的倉庫裡顯得格外突兀。
陳默的動作驟然停住。他抬起頭,看向那部手機,眼神瞬間切換,恢復了那種深潭般的死寂和警惕。他沒有立刻去接。震動持續了十幾秒,斷了。但僅僅過了幾秒鐘,屏幕再次亮起,幽藍的光映亮他毫無表情的側臉。
他沉默地盯著那持續閃爍的幽藍光點,像在審視一個不該存在的錯誤。終於,在震動持續到第三輪時,他伸出戴著黑色薄橡膠手套的手(即使在這個隱秘的巢穴,他依舊戴著手套),按下了接聽鍵,並開啟了免提。
他沒有說話。聽筒裡傳來一片嘈雜的背景音,像是熱鬧的街市,緊接著,一個年輕男人刻意壓低、卻難掩慌張和急促的聲音響起:
「喂?喂?默哥?是你嗎?出事了!出大事了!條子…條子找上門了!就在松山你那個破公寓!來了好多人!全副武裝!我看到他們把你屋裡的東西都搬出來了!他們是不是在找你?你…你昨晚到底幹嘛去了?是不是跟晚晴姐…」
電話那頭的聲音突然被一聲粗暴的呵斥打斷:「幹什麼的!警察辦案!不許靠近!」緊接著是推搡和那個年輕男人驚慌失措的辯解:「我…我就住隔壁…路過…路過看看…」然後通訊被強行掐斷,只剩下忙音。
倉庫裡恢復了死寂。只有工作燈發出輕微的電流聲。
陳默緩緩放下拿著鑷子的手,將那枚染血的紙片殘角小心翼翼地放進一個透明的、帶密封條的小塑膠袋裡,然後貼身收好。他面無表情地站了起來,走到牆邊那張巨大的台北市地圖前。目光落在被他用紅筆重重圈起來的幾個區域:松山公寓(已被打叉)、迷蝶夜店及深淵停車場(打叉)、北投區某個標註著“舊宅”的位置…最後,他的視線停留在另一個尚未打叉的紅圈上,那裡寫著一個名字:「周曉雯」。
他伸出手指,在那個名字上緩緩劃過,指尖隔著手套,感受著紙張的粗糙紋理。眼神深處,那熄滅了片刻的冰冷火焰,再次幽幽燃起,比之前更加凝練,更加…期待。
他轉身,走到那張長條桌前。沒有再看那些報紙剪報和老照片,而是打開了工具箱旁邊的一個不起眼的黑色帆布背包。他從裡面拿出幾樣東西:一件疊得整整齊齊的、質地柔軟的深藍色女士連衣裙;一瓶標籤被撕掉的深棕色染髮劑;還有一副沒有度數的黑框眼鏡。
他拿起那件連衣裙,手指撫過柔軟的布料,動作輕柔得近乎詭異。然後,他走到工作燈光線邊緣的陰影裡,那裡立著一面蒙塵的、佈滿污漬的落地鏡。昏黃的光線勾勒出他模糊的側影。他開始動作。脫掉T恤,露出精瘦卻線條緊實的上身。他拿起那瓶染髮劑,熟練地戴上一次性手套,將黏稠的液體仔細地、均勻地塗抹在自己黑色的短髮上。鏡中,黑色的髮絲逐漸被深棕色覆蓋。等待染髮劑生效的時間裡,他拿起那副黑框眼鏡,戴在了自己臉上。鏡片後,那雙原本過於銳利冰冷的眼睛,瞬間被模糊、柔化,帶上了一種書卷氣的、甚至有些怯懦的錯覺。
時間在寂靜中流淌。他像一個耐心的匠人,等待著作品的轉變。當染髮劑達到預期效果,他用準備好的清水仔細沖洗乾淨(顯然早有準備),用毛巾擦乾。深棕色的頭髮柔順地貼在額前,配上那副黑框眼鏡,鏡子裡呈現出的,已經是一個氣質截然不同的年輕人——溫和、內向,甚至有些不起眼。
他拿起那件深藍色的女士連衣裙。沒有猶豫,他將這件明顯屬於女性的衣物,套在了自己身上。裙子的尺碼對他來說略小,緊繃地包裹著他男性的軀幹,勾勒出怪異的線條。但他毫不在意,甚至仔細地撫平了裙襬的褶皺,調整了領口的位置。最後,他從背包裡拿出一頂齊肩的栗棕色假髮,小心地戴好,遮蓋住新染的頭髮。
鏡子裡,一個穿著不合身女裝、戴著眼鏡、留著齊肩假髮的怪異身影靜靜站立。昏黃的燈光下,這身影散發著一種難以言喻的、令人極度不安的氣息。他看著鏡中的“自己”,嘴角非常緩慢地、極其僵硬地向上扯動了一下,形成一個絕非笑容的扭曲弧度。
他拿起桌上一個普通的帆布購物袋,將染髮劑空瓶、一次性手套、替換下來的衣物等東西塞了進去。然後,他關掉了那盞唯一的工作燈。
整個地下倉庫瞬間被濃稠的、伸手不見五指的黑暗徹底吞噬。
北投區。一處隱藏在蜿蜒狹窄巷弄深處的日式老宅。
歲月的侵蝕在它身上留下了深刻的痕跡。木質的門廊柱漆皮剝落,露出深色的木紋。屋頂的瓦片殘缺不全,長滿了青苔。庭院早已荒廢,雜草叢生,幾棵枯樹的枝椏扭曲地伸向灰濛濛的天空,如同絕望的手臂。空氣中瀰漫著潮濕的木頭腐朽氣味和泥土的腥氣。
方瑜帶著幾名刑警和技術人員,站在這棟散發著沉沉暮氣的老宅前。當地派出所一位頭髮花白的老警員老趙,正用一把鏽跡斑斑的鑰匙費力地捅著同樣鏽蝕的門鎖。
「方副隊,就是這裡了。」老趙嘆了口氣,終於「咔噠」一聲擰開了鎖。「陳雅芝出事後,這房子就空下來了。產權好像有點糾紛,一直沒處理,就這麼荒著。唉,當年那事兒…」他搖搖頭,欲言又止,推開了沉重的、發出刺耳呻吟的木門。

一股濃烈的、混合著黴味、塵土和某種難以形容的陳舊氣息的冷風撲面而來,讓人不寒而慄。屋內光線昏暗,透過破損的紙拉門(障子)勉強能看到裡面的輪廓。榻榻米早已變色發黴,散落著厚厚的灰塵和枯葉。傢俱所剩無幾,歪斜地倒在一邊。
技術人員迅速行動起來,架設起照明設備。強光燈瞬間驅散了部分黑暗,也照亮了屋內更清晰的破敗和荒涼。方瑜的目光銳利地掃過每一個角落。她的注意力很快被客廳(居間)中央一片顏色異常深沉的榻榻米區域吸引了。即使覆蓋著厚厚的灰塵,那片區域的顏色也比周圍深得多,呈現出一種不祥的暗褐色。
「血跡?」方瑜蹲下身,戴著手套的手指輕輕拂開一點灰塵。下面榻榻米的纖維已經板結發黑,滲透的痕跡深入肌理。面積不小。
「是這裡。」老趙的聲音在身後響起,帶著唏噓,「當年陳雅芝就倒在這兒…那血…流了好多…」他指了指牆角一個位置,「小陳默當時就縮在那個櫃子邊上…嚇傻了,問什麼都不說,就那麼直勾勾地看著…」
方瑜順著他指的方向看去。那是一個老式的矮櫃,櫃門緊閉。她走過去,示意技術人員取證。櫃門打開,裡面空空如也,積滿了灰塵。
「老趙,」方瑜轉向老警員,語氣嚴肅,「當年的案子,你經手了?確定是自殺?沒有任何疑點?」
老趙搓了搓佈滿皺紋的臉,眼神有些躲閃,似乎在回憶痛苦的往事。「唉…現場勘查是這麼定的。門窗從裡面鎖得好好的,兇器…那把拆信刀上只有陳雅芝自己的指紋。小默那孩子…才十二歲,瘦瘦小小的,我們誰也沒往那方面想…而且他身上的衣服很乾淨,手上也沒血…他嚇壞了的樣子也不像裝的…」
「衣服乾淨?手上沒血?」方瑜敏銳地捕捉到關鍵詞,「發現屍體的第一現場,血泊那麼大,他如果就在旁邊,怎麼可能一點血都沒沾上?」
「這個…」老趙一愣,顯然當年並未深究這個細節,「我們當時…只當是他嚇得躲開了?或者…他進來時血已經不怎麼流了?」
「那這張照片呢?」方瑜拿出平板,調出松山公寓牆上那張陳雅芝倒在血泊中的照片,「這是從哪裡來的?誰拍的?」
老趙看到那張照片,臉色瞬間變得煞白,像是見了鬼。「這…這不可能!當年現場根本沒有拍過這種角度的照片!我們只拍了幾張必要的…而且…這照片…這角度…」他仔細辨認著照片的構圖,聲音發顫,「…像是從矮櫃那個高度…平視拍過去的…就是小默當時縮著的位置!」
一股寒意瞬間席捲了在場所有人!如果照片是陳默拍的,那就意味著,他不僅目睹了母親的死亡,甚至冷靜地記錄下了那一刻!那個十二歲的孩子,當時究竟在幹什麼?他寫下的那行字,又意味著什麼?
「仔細搜查!尤其是那個矮櫃周圍!牆壁、地板、櫃子本身!任何可疑的痕跡、縫隙都不要放過!」方瑜厲聲下令,心臟狂跳。陳默扭曲的源頭,很可能就在這裡!
技術人員立刻對矮櫃及其周邊區域進行了地毯式搜索。強光燈下,灰塵無所遁形。突然,一個技術員在矮櫃側面靠近地板的一條極其隱蔽的木質接縫處,發現了一點異常。他用纖細的探針小心地撥開積年的灰塵和污垢,露出了一小片極其微弱的、暗紅色的點狀痕跡。
「方隊!這裡!疑似微量血跡反應!」
方瑜立刻湊過去。痕跡非常微小,若非仔細搜索極難發現。位置在櫃子側面下方,像是濺射上去的。
「取樣!立刻送回實驗室做DNA比對!和陳默、陳雅芝的樣本都做!」方瑜的聲音帶著壓抑的激動。如果這是陳默的血,那就證明他當時離母親的傷口非常近,甚至…可能參與了什麼!衣服乾淨?手上沒血?或許只是事後精心處理過?
「還有,」方瑜環顧這間充滿死亡氣息的屋子,目光最終落在通往後院的破損紙拉門上,「後院!仔細搜!看看有沒有近期被人翻動過的痕跡!尤其是…埋東西的地方!」
松山區刑偵大隊辦公室。
氣氛比停屍房還要凝重。鄭國強面前的煙灰缸裡堆滿了菸頭。牆上的時鐘指向下午三點。距離林晚晴遇害已經過去了十三個小時,距離鎖定陳默為嫌疑人過去了十個小時。這個年輕的兇手如同人間蒸發,所有的常規追蹤手段都失效了。他像一個精通隱匿的幽靈,徹底融入了這座城市的陰影裡。
辦公室的門被猛地推開,小吳衝了進來,臉色因為熬夜和興奮而通紅,手裡抓著幾張剛列印出來的紙。
「鄭隊!有發現!重大發現!」
所有人的目光瞬間聚焦過來。
「說!」鄭國強掐滅菸頭。
「我們篩查了陳默失蹤前最後手機信號消失點附近所有的交通監控!終於在一個路口拍到了這個!」小吳將一張列印的監控截圖拍在鄭國強桌上。畫面有些模糊,時間是凌晨兩點四十分左右。一輛極其普通的、滿大街都是的銀灰色小綿羊機車正在等紅燈。騎車的人穿著深色外套,戴著頭盔,完全看不清臉。但關鍵在於,機車的後座上,綁著一個不大的黑色帆布背包!背包側面的網袋裡,隱約露出一個深藍色的、像是布料的東西的一角!
「這個顏色!這個形狀!」小吳激動地指著,「我們比對了從陳默公寓搜查到的物品清單,他沒有這種深藍色的衣物!但方副隊在現場說過,死者林晚晴遇害時穿的桃紅色禮服有東瀛風格刺繡,而陳默母親自殺時穿的是和服!我們調取了陳默母親陳雅芝生前的一些公開照片,發現她有一件非常喜歡的深藍色訪問著(和服的一種較正式款式)!顏色和這個露出來的布料一角非常相似!」
鄭國強眼神銳利如刀:「繼續!」
「我們順著這輛機車的路線追!發現它最後消失在通往北投山區的一條舊產業道路入口附近!那裡監控很少!但我們擴大了搜索範圍,在更早一些的另一個路口監控裡,拍到了騎車人摘下頭盔擦汗的瞬間!」小吳又拍出另一張截圖。畫面依舊模糊,但能看清那是一個戴著黑框眼鏡、頭髮是深棕色、面相看起來很溫和的年輕人。
「這不是陳默!」一個警員脫口而出。陳默是黑髮,眼神陰鬱,和照片裡這人氣質截然不同。
「對!我們一開始也排除了!但是!」小吳將第三張圖放上去。這是技術科對那張截圖進行了高倍清晰化和面部特徵分析後的結果。眼鏡被技術移除,髮色被還原成黑色(基於髮根顏色推斷),面部輪廓線條被強化。「看!眼鏡下的鼻樑弧度、眉骨形狀、下頜線…尤其是這個耳朵的輪廓!和陳默的身份證照片、以及公寓裡找到的照片進行骨骼比對,匹配度高達92%!他偽裝了!」
辦公室裡響起一片倒抽冷氣的聲音。
「他去了北投山區?」鄭國強立刻聯想到方瑜正在搜查的陳家老宅方向。
「不止!」小吳語速更快,「我們同時梳理了陳默和林晚晴的所有通聯和社交關係!發現一個關鍵人物——周曉雯!她是林晚晴在『迷蝶』最好的閨蜜,也是唯一知道林晚晴和陳默分手後所有糾葛細節的人!而且,」他翻開另一份資料,「我們查到,就在案發前三天,周曉雯曾用一個新註冊的匿名網路賬號,在一個本地論壇的情感板塊發過一個帖子,雖然用了化名,但描述的內容——偏執前男友的騷擾、死亡威脅、跟蹤——細節和林晚晴的遭遇高度吻合!發帖時間是深夜,IP位址經過幾層跳轉,但最後追蹤到一個公共區域…就在松山區陳默公寓附近的一家網咖!」
鄭國強猛地站起:「周曉雯現在人在哪裡?安全嗎?」
「我們已經聯繫上了!她嚇壞了,說今天一早就感覺被人跟蹤!有個戴眼鏡的陌生男人在她家附近轉悠!我們的人已經趕過去保護她了!她目前在家,暫時安全!」
「立刻定位周曉雯家地址!調取她家周圍所有監控!查找那個戴眼鏡男人的蹤跡!通知方瑜,北投老宅那邊留兩個人繼續搜,她立刻帶人回來!目標很可能已經潛回市區!下一個目標,很可能就是周曉雯!」鄭國強的聲音如同炸雷,「通知特警隊!準備行動!這次絕不能讓他再跑了!」
刺耳的警報聲再次劃破警局的寧靜。整個刑偵大隊如同上緊發條的機器,高速運轉起來。紅藍警燈的光芒映在鄭國強剛毅而凝重的臉上,他盯著地圖上周曉雯家的位置和北投山區的方向,眼神冰冷。陳默的“遊戲”,該結束了。
台北市區,一處中檔住宅小區。
周曉雯縮在客廳沙發的角落,緊緊抱著一個抱枕,身體控制不住地微微發抖。窗簾被她拉得嚴嚴實實,屋內只開著一盞昏暗的落地燈。兩名便衣刑警守在她家門口,氣氛凝重。
手機螢幕亮著,停留在那個匿名論壇的帖子上。那是她幾天前在極度恐懼和憤怒下發出的求救信號。林晚晴昨晚還安慰她,說會想辦法一起對付那個瘋子…誰能想到,一夜之間,晚晴就…想到林晚晴的死狀,周曉雯胃裡一陣翻江倒海,眼淚再次湧了出來。
就在這時,門鈴突然響了!
「叮咚——」
清脆的聲音在死寂的房間裡如同驚雷炸響!周曉雯嚇得渾身一顫,差點尖叫出來,死死捂住了自己的嘴。沙發後面的刑警立刻做了個噤聲的手勢,手按在了腰間的槍套上,警惕地靠近貓眼。

門外,站著一個身影。透過貓眼扭曲的視野,能看到那是一個穿著深藍色連衣裙、留著齊肩栗棕色捲髮、戴著黑框眼鏡的「女人」。她(他?)手裡捧著一個小小的、包裝精緻的方形禮物盒,臉上帶著溫和甚至有些羞澀的笑容。
「請問…是周曉雯小姐嗎?」門外傳來一個刻意壓低的、有些中性化的聲音,聽起來很溫和。「我是快遞公司的,有您的一個包裹,需要簽收一下。」
門內的刑警皺緊了眉頭。這個“女人”的穿著打扮有些過於精緻,甚至…有點刻意?而且這個時間點送快遞?他對著耳麥低聲詢問監控小組:「門口有個女的,說是送快遞,穿藍裙子,戴眼鏡,假髮。能看到嗎?」
耳麥裡傳來監控車的回應:「看到了。但…有點不對勁。走路姿勢…太僵硬了。體格也偏大。不像女的。手…手指關節很粗。」
刑警眼神一凜,立刻對周曉雯做了個絕對不要出聲、遠離門口的手勢。他對著門外沉聲道:「什麼快遞?放門口就行!」
門外的“女人”似乎有些為難:「啊…這個…客戶指定要本人簽收呢。是很重要的東西哦。」聲音依舊溫和,甚至帶著點懇求的意味。
「放門口!」刑警的語氣不容置疑。
短暫的沉默。門外的人似乎嘆了口氣,聲音裡透出一絲不易察覺的…失望?「好吧…那我放在門口了。」腳步聲響起,似乎離開了。
刑警透過貓眼仔細觀察,確認那個身影走向了電梯間。他鬆了口氣,對著耳麥說:「目標離開,走向電梯。監控盯緊!」
然而,就在他話音剛落,耳麥裡突然傳來監控小組急促的警告:「不對!他沒進電梯!他在電梯間拐角停住了!他在幹什麼?!」
幾乎同時,門外突然傳來一陣輕微的、金屬摩擦的「窸窣」聲!聲音非常細小,但在高度緊張的寂靜中卻清晰可聞!像是…鑰匙插入鎖孔的聲音?
刑警臉色劇變!這不是快遞員!這是試探!是偽裝!他根本沒走!
「保護人質!」刑警對著另一名同事大吼,同時猛地拔槍,對準了門鎖位置!
「砰!」
一聲巨大的撞擊聲幾乎與他的吼聲同時響起!不是從門鎖,而是從——陽台方向!
客廳連接的陽台落地玻璃門,被一股巨大的力量從外部猛地撞碎!玻璃碎片如同暴雨般傾瀉而入!一個穿著深藍色連衣裙、戴著假髮和眼鏡的身影,如同地獄爬出的惡鬼,裹挾著冷風和玻璃渣,悍然闖入!他手中握著的,正是那把線條冷酷、閃爍著致命寒光的長刃刀!
偽裝!聲東擊西!他早就繞到了陽台!
「不許動!警察!」兩名刑警反應極快,槍口瞬間調轉,指向那個闖入的恐怖身影!
但陳默的速度更快!他對準自己的槍口視若無睹,那雙藏在鏡片後的眼睛,此刻燃燒著瘋狂而冰冷的火焰,死死鎖定在沙發角落嚇得魂飛魄散、癱軟在地的周曉雯身上!他根本不理會警察的呵斥,像一頭發現獵物的猛獸,以一種違背常理的爆發力,直撲周曉雯!手中的刀鋒,劃出一道刺目的銀光!
「啊——!」周曉雯發出淒厲的尖叫!
「砰!砰!」兩名刑警在極短的瞬間做出了判斷,毫不猶豫地開槍!子彈撕裂空氣!
一槍打在了陳默的左肩上!巨大的衝擊力讓他前撲的勢頭猛地一歪!深藍色的連衣裙肩部瞬間綻開一團暗紅!另一槍擦著他的耳際飛過,打碎了身後的電視螢幕!
陳默的身體只是微微一頓,甚至沒有發出痛哼!那雙眼睛裡的火焰反而因為疼痛和鮮血的刺激而更加熾烈瘋狂!他彷彿完全感覺不到疼痛,藉著身體歪斜的勢頭,左手猛地抓住旁邊的餐桌用力一掀!
沉重的木桌連同上面的雜物轟然砸向兩名刑警!阻擋了他們瞬間的視線和射擊角度!
就這電光火石的一瞬間!陳默已經如同跗骨之蛆,撲到了周曉雯面前!他沾著自己鮮血的左手,閃電般伸出,死死掐住了周曉雯的脖子,將她像破布娃娃一樣從地上提了起來!右手的長刀,穩穩地、精準地橫在了她因極度恐懼和窒息而劇烈顫抖的頸動脈上!冰冷的刀鋒緊貼皮膚,壓出一道細細的血痕!
「放下刀!放開人質!」兩名刑警迅速閃開倒下的桌子,槍口再次死死鎖定陳默,厲聲大喝!但投鼠忌器,周曉雯完全成了他的盾牌。
周曉雯雙腳離地,臉色由慘白迅速轉為青紫,眼球因缺氧和恐懼而暴突,喉嚨裡只能發出「嗬…嗬…」的漏氣聲。死亡的冰冷觸感從頸間傳來,她絕望地看著眼前這張扭曲的、戴著假髮和眼鏡的男人的臉,那雙瘋狂的眼睛裡,倒映著她瀕死的絕望。
陳默背靠著牆壁,將周曉雯完全擋在自己身前。他無視肩頭汩汩流出的鮮血染紅了深藍色的連衣裙,也無視兩支黑洞洞的槍口。他的目光越過周曉雯的頭頂,看向那兩名如臨大敵的刑警,嘴角再次扯出那個僵硬而詭異的弧度。然後,他緩緩地、刻意地,轉動刀鋒,讓冰冷的刃面更緊密地貼合周曉雯的頸部皮膚。
他在享受。享受著掌控生死的權力,享受著警察的無能為力,享受著獵物極致的恐懼。
就在這千鈞一髮、令人窒息的對峙時刻——
「嗚哇——嗚哇——嗚哇——」
由遠及近、淒厲密集的警笛聲如同海嘯般瞬間席捲了整個小區!紅藍爆閃的光芒透過破碎的落地窗,瘋狂地掃射進昏暗的客廳!
大隊增援到了!
「裡面的人聽著!你已經被包圍了!立刻放下武器!釋放人質!重複!立刻放下武器!釋放人質!」擴音喇叭傳來的威嚴吼聲穿透牆壁,震耳欲聾。
陳默的身體幾不可察地微微一震。那雙瘋狂眼睛裡翻騰的火焰,似乎被這鋪天蓋地的警笛和喊話聲澆上了一盆冰水,瞬間凝滯了一下。他挾持著周曉雯,緩緩移動到破碎的落地窗邊,用她的身體擋住自己,側頭向外瞥了一眼。
樓下,警車密密麻麻,紅藍光芒交織閃爍,將夜幕染成一片肅殺之色。身穿防彈衣、手持盾牌和武器的特警隊員已經封鎖了所有出口,狙擊手的光點在對面樓頂若隱若現。無數槍口對準了這個窗口。
絕對的包圍圈。插翅難飛。
陳默的目光從樓下的鋼鐵洪流收回,重新落回到身前因極度恐懼而癱軟、幾乎完全依靠他手臂力量支撐的周曉雯臉上。那雙因窒息和驚駭而失神的眼睛裡,倒映著他那張戴著假髮和眼鏡、沾著自己鮮血的、如同小丑般怪誕而恐怖的臉。
一絲極其細微的、難以言喻的情緒,極快地掠過他瘋狂的眼底。像是嘲弄,像是失落,又像是…某種塵埃落定的釋然?
他掐著周曉雯脖子的手,非但沒有鬆開,反而收得更緊了!周曉雯的身體劇烈地抽搐起來,舌頭不受控制地向外伸出。他右手的刀鋒,也隨之壓得更深,一縷鮮紅的血線順著周曉雯白皙的脖頸蜿蜒而下。
「住手!」屋內的兩名刑警目眥欲裂,手指緊緊扣在扳機上,卻不敢輕舉妄動!
就在這令人窒息的絕望時刻,陳默做出了一個讓所有人意想不到的動作。
他掐著周曉雯脖子的左手,猛地將她的頭用力向旁邊一扳!迫使她的臉完全側開,露出了整個脆弱的右側脖頸!與此同時,他右手的長刀,刀尖微微調轉了一個角度,從橫亙變成了微微傾斜向上!
這個角度…不是要立刻割喉!更像是…要從一個特定的位置刺入?!
鄭國強和方瑜已經衝到了樓下指揮車旁,通過屋內刑警的隨身攝像頭實時傳回的畫面,清晰地看到了這一幕!鄭國強的心臟幾乎要跳出胸腔!這個角度…這個持刀的手勢…和法醫描述的、林晚晴頸部創口形成的角度…以及當年陳雅芝屍檢報告裡描述的傷口角度…驚人地重合!
他要復刻!在警察重重包圍之下,在眾目睽睽之下,完成對他母親死亡場景的最後一次、也是最“完美”的一次重演!周曉雯就是他選定的、最後的“演員”!
「狙擊手!有把握嗎?」鄭國強對著通訊器嘶吼,聲音因為極度的緊張而沙啞。
「目標頭部被假髮和人質遮擋!軀幹要害被人質完全擋住!只有持刀的手臂有短暫暴露!把握不足!重複,把握不足!」狙擊手的聲音冷靜而急促。
來不及了!
畫面中,陳默的手臂肌肉已經繃緊!刀尖對準了周曉雯頸側那個致命的點!他的眼神,是一種殉道者般的瘋狂與…平靜?!
就在這生死一瞬!
「陳默——!」
一聲淒厲、尖銳、充滿了無盡痛苦和絕望的女性尖叫,如同瀕死天鵝的悲鳴,猛地從陳默身後、臥室的方向炸響!聲音撕裂了緊繃的空氣,帶著一種穿透靈魂的力量!
這聲音…?!

陳默的身體,如同被一道無形的、高壓的電流狠狠擊中!他全身劇烈地、不受控制地顫抖了一下!那雙瘋狂的眼睛裡,第一次出現了劇烈的、近乎崩潰的動搖!他挾持著周曉雯,猛地、如同機械般僵硬地轉過頭,看向臥室門口!
那裡,站著一個身影。
一個穿著洗得發白的、樣式老舊的灰色毛衣的女人。她頭髮凌亂,臉色蒼白得像紙,嘴唇因為極度的痛苦而顫抖著,佈滿血絲的眼睛死死地盯著陳默,淚水如同決堤般洶湧而出。她的身體搖搖欲墜,靠著門框勉強支撐。
時間彷彿在這一刻凝固了。
陳默臉上所有的瘋狂、冰冷、扭曲,在看到這個女人的瞬間,如同被重錘擊碎的玻璃面具,片片剝落。那雙燃燒著火焰的眼睛裡,只剩下巨大的、無法置信的、孩童般的驚恐和…茫然。他掐著周曉雯脖子的手,力道不自覺地鬆懈了。周曉雯如同斷線的木偶,軟軟地滑倒在地,劇烈地咳嗽起來,貪婪地呼吸著空氣。
「阿…阿默…」門口那個憔悴的女人,用盡全身力氣,發出一聲破碎的、帶著無盡哀傷的呼喚。「放下刀…孩子…求求你…看看媽媽…」
媽媽?!
這個女人…是陳雅芝?!
陳默的母親?!
她不是十年前就死了嗎?!
屋內屋外,所有看到這一幕的人,大腦都陷入了短暫的空白和極致的震驚!
鄭國強最先反應過來!他對著通訊器狂吼:「是陳雅芝!她沒死!機會!行動!!」
就在陳默因為這石破天驚的變故而心神劇震、動作停滯的零點幾秒內!距離他最近的那名刑警,如同蓄勢已久的獵豹,猛地撲了上去!目標不是陳默,而是他持刀的右手!
「砰!」刑警用盡全身力氣,合身撞在陳默持刀的手臂上!同時另一隻手死死扣住他的手腕,用力向反方向狠掰!
「咔嚓!」一聲令人牙酸的骨裂聲響起!
「呃啊——!」陳默終於發出一聲痛苦的悶哼!劇痛讓他的手指瞬間失去了力量!那把致命的長刀脫手飛出,「噹啷」一聲掉落在幾米外的地板上!
另一名刑警同時撲上,用標準的擒拿動作,將陳默失去武器的右臂狠狠反扭到背後!緊接著,更多的特警隊員如同潮水般從破碎的陽台和正門湧入!瞬間將失去反抗能力的陳默死死壓制在地!冰冷的手銬「咔嚓」一聲鎖住了他的雙腕!
「人質安全!目標已控制!重複!人質安全!目標已控制!」通訊頻道裡傳來激動的報告。
鄭國強和方瑜衝上樓時,看到的就是這樣一幕:周曉雯被女警攙扶著,臉色慘白,脖子上纏著臨時止血的紗布,但意識清醒,正在瑟瑟發抖地哭泣。陳默被幾名特警死死按在地上,臉頰貼著冰冷的地板,左肩和右手腕的傷口還在滲血。他那身怪異的女裝被扯得凌亂不堪,假髮脫落了一半,露出底下染過的深棕色頭髮和那副歪斜的黑框眼鏡。他沒有掙扎,只是側著臉,那雙空洞得如同深淵的眼睛,越過壓制他的警察的身體,死死地、一眨不眨地盯著臥室門口那個穿著舊毛衣、淚流滿面的女人——陳雅芝。
他的眼神裡,再也沒有了瘋狂和冰冷,只剩下無邊無際的、徹底的茫然和…破碎。彷彿他整個世界的基石,在這一刻轟然坍塌。
陳雅芝在兩名女警的攙扶下,顫巍巍地走過來。她看著地上被制服的兒子,看著他那身不倫不類的裝扮,看著他肩頭和手腕的傷,眼淚如同斷線的珠子。她緩緩地、艱難地蹲下身,伸出顫抖的手,似乎想觸碰陳默的臉頰。
「阿默…我的孩子…」她的聲音哽咽破碎。
就在她的指尖即將碰到陳默皮膚的瞬間,陳默的身體猛地一顫,像是被滾燙的東西灼傷!他發出一聲野獸般的、絕望的低吼,猛地將頭埋進了冰冷的地板裡,肩膀劇烈地抽動起來。不是哭泣,而是一種更深沉的、靈魂被撕裂般的無聲哀嚎。
鄭國強示意將陳默帶走。特警隊員將他架了起來。在經過陳雅芝身邊時,陳默的腳步頓了一下。他微微側過頭,沾著血污和灰塵的臉對著母親的方向,嘴唇翕動了幾下,最終卻什麼聲音也沒發出。那雙空洞的眼睛裡,最後一絲光也熄滅了,只剩下徹底的、死寂的虛無。然後,他被強行帶離了這個破碎的房間。
陳雅芝癱坐在地上,失聲痛哭。
台北市刑偵大隊,特殊訊問室。
空氣冰冷,燈光慘白。陳默坐在特製的訊問椅上,雙手被銬在桌面。左肩的槍傷和右手腕的骨折已經經過簡單的止血和固定,白色的繃帶透出血跡。他換上了囚服,臉上的血污被擦去,露出了過於蒼白清秀的五官,但那雙眼睛,卻像兩口乾涸的深井,沒有任何情緒波動,只是空洞地望著桌面的一點。
鄭國強和方瑜坐在他對面。桌上放著幾個關鍵證物的照片:林晚晴遇害現場、陳默公寓的照片牆、陳雅芝“自殺”現場的舊照、那把長刀、還有那個裝著染血紙片殘角的密封袋。
訊問已經持續了兩個小時。陳默一言不發,如同一個精緻的人偶。
鄭國強將那張陳雅芝倒在血泊中的舊照片推到陳默面前,聲音低沉而有力:「陳默,看著這張照片。告訴我,2012年10月11日,在北投的老宅裡,到底發生了什麼?是你做的嗎?是你殺了你的母親陳雅芝?」
陳默的眼睫毛幾不可察地顫動了一下,但依舊沉默。
「你母親沒有死。」方瑜開口,聲音平靜,卻像一把錐子,鑿向陳默看似堅固的心防。「她當年重傷,但被鄰居及時發現送醫,搶救了過來。她活了下來。只是…」方瑜頓了頓,眼中閃過一絲複雜,「她受了極大的刺激,精神徹底崩潰了。這十年,她一直在南部的一家療養院裡接受治療,幾乎喪失了所有記憶,像個孩子。直到幾天前,我們根據線索找到她。看到你的照片…看到這些…」她指了指桌上的其他照片,「她才想起了一些零碎的片段,然後…徹底崩潰了。是我們帶她回來的。」
陳默的身體,在聽到“她活了下來”這幾個字時,猛地繃緊!如同一張被拉到極致的弓!他空洞的眼睛死死地盯著方瑜,瞳孔深處彷彿有什麼東西在劇烈地翻滾、掙扎,卻又被死死地壓抑住。他的呼吸變得粗重起來,被銬住的雙手緊緊握成了拳,指節因用力而泛白。
鄭國強捕捉到了這劇烈的反應,立刻乘勝追擊:「為什麼?陳默!為什麼要這樣做?為什麼要殺你母親?為什麼十年後又要用同樣的方式殺害林晚晴?為什麼要威脅周曉雯?那半張紙條上寫的『遊戲才開始』,是什麼意思?!」他的聲音如同重錘,一下下敲打著。
「因為她該死。」
一個嘶啞的、彷彿砂紙摩擦般乾澀的聲音,突兀地在死寂的訊問室裡響起。
陳默開口了。他沒有抬頭,目光依舊死死盯著桌面,但聲音卻清晰地傳了出來,冰冷得不帶一絲人氣。
「她總是哭。哭那個拋棄她的男人。哭她悲慘的人生。哭我為什麼不像別人的孩子那樣聽話…」他的語調平直,像是在背誦一段與己無關的台詞。「她說活著沒意思…說想解脫…說帶我一起走…」
他的肩膀開始微微顫抖,聲音裡帶上了一絲不易察覺的波動。
「那天…她又拿出那封信…那個男人寄來的…說他要結婚了…她哭著…拿出刀…說要死給那個男人看…說我們娘倆一起死…她拿著刀…朝我走過來…眼睛是紅的…像瘋了一樣…」陳默的呼吸越來越急促,身體也顫抖得越來越厲害。
「我…我害怕…」他的聲音突然變得像個無助的孩子,充滿了恐懼。「我不想死…我不想跟她一起死…我想跑…她抓住我…刀…劃到了我…」他下意識地摸了摸自己肋下一個陳舊的、幾乎看不見的細小疤痕位置。
「我推了她…她摔倒了…刀…掉了…她爬起來…又撲過來…」陳默猛地抬起頭,那雙空洞的眼睛裡,此刻充滿了極致的恐懼和混亂,彷彿重新回到了十年前那個血腥的下午。「我不知道…我不知道怎麼了…我撿起了刀…我…我…」他的話語變得破碎,眼神狂亂地四處游移。
「等我…等我反應過來…」他的聲音陡然低了下去,變得死寂一片,眼神也再次歸於空洞。「她就躺在那裡了…脖子…好多血…她看著我…眼睛睜得好大…」
訊問室裡一片死寂。只有陳默粗重的喘息聲。
「所以,」鄭國強的聲音打破了沉默,帶著洞穿一切的冰冷,「當年不是自殺。是你在反抗母親失控的攻擊時,意外…或者並非完全意外地,殺了她?」他刻意強調了「並非完全意外」。
陳默沒有回答,只是重新低下頭,恢復了沉默。但這沉默,本身已經是一種答案。
「那林晚晴呢?」方瑜追問,將林晚晴遇害現場的照片推到他眼前。「她有什麼錯?你為什麼要殺她?還讓她穿上那件和你母親風格相似的衣服?為什麼要割喉?」
陳默的目光掃過照片上林晚晴頸部那道猙獰的傷口,眼神裡沒有任何波瀾,只有一種冰冷的、近乎純粹的專注。「她像她。」他簡單地說,語調毫無起伏。「笑起來的樣子…哭起來的樣子…說要離開我的樣子…都像她。」這個「她」,顯然指的是他的母親。
「她背叛了我。」陳默的聲音裡終於透出一絲極淡的、卻深入骨髓的恨意。「她說愛我…說會永遠陪著我…結果呢?為了錢?為了那些噁心的客人?她也要離開我…像那個男人一樣…」他猛地抬起頭,那雙空洞的眼睛死死盯著鄭國強和方瑜,嘴角扯出一個怪異的弧度,像是在笑,又像是在哭。「她們都一樣…都想離開…都該死…」
「那件衣服…」陳默的眼神飄忽了一下,彷彿陷入了某種回憶。「是媽媽最喜歡的…她穿著它…說要去找那個男人…說要漂漂亮亮地去死…」他的聲音變得飄渺,「晚晴穿上它…就完整了…她就…永遠不會離開了…像媽媽一樣…永遠留在那一刻…」
病態的執念!扭曲的重演!將對母親的恐懼、怨恨以及那無法磨滅的死亡場景,投射到了試圖離開他的女友身上!
「周曉雯呢?」鄭國強指向周曉雯頸部包紮紗布的照片,「僅僅因為她在網上發帖揭露你?」
陳默的臉上露出一種近乎天真的殘忍:「她多管閒事。她想幫晚晴逃…她該是下一個…遊戲…還沒結束…」他的目光落在桌上那個裝著紙片殘角的密封袋上,眼神裡閃過一絲奇異的光芒。「…戲才開始…」
鄭國強立刻追問:「這紙條是從哪裡來的?上面原本寫的是什麼?『遊戲才開始』是什麼意思?」
陳默沉默了幾秒鐘,似乎在回憶。然後,他緩緩地、清晰地吐出幾個字:「媽媽…寫的。」
鄭國強和方瑜心頭一震!陳雅芝寫的?
「那封信…」陳默的聲音再次變得乾澀,「那個男人寄來的…最後一封信…說他結婚了…祝我們『幸福』…」他吐出「幸福」兩個字時,充滿了濃濃的嘲諷。「媽媽看完…就把它燒了…一邊燒…一邊哭…一邊笑…說…『遊戲…才開始…』」
他抬起頭,眼神空洞地望著訊問室慘白的燈管,彷彿在凝視著虛空中某個不存在的場景。「火…燒起來了…紙…捲曲了…變黑了…飄起來…我抓到了一片…熱的…燙手…上面有字…『…戲才開始…』」
真相大白!那半張燒焦的紙條,並非兇手留給死者的挑釁,而是十年前,陳雅芝在極度絕望和瘋狂下,焚燒負心漢訣別信時無意識的囈語和紙片的殘留!它像一個不祥的詛咒,一個開啟地獄之門的鑰匙,被當時年僅十二歲、目睹母親瘋狂和血腥死亡的陳默死死攥住,成為了他扭曲靈魂中一個黑暗的圖騰!他將這殘片視為一種宿命的指令,一種輪迴的印記!在殺害林晚晴時,他將這片承載著他所有噩夢源頭的紙片,塞進了垂死者的手中——這是他病態儀式的一部分,標誌著他扭曲的「遊戲」正式啟動!周曉雯,則是他計劃中的下一個「玩家」。
「所以,你認為殺掉所有你想留住、卻又試圖離開你的人,讓她們『永遠』留下,這就是你理解的『遊戲』?用你母親的方式?」方瑜的聲音裡帶著難以抑制的寒意。
陳默沒有回答。他緩緩閉上了眼睛,將臉深深埋進被銬住的雙手中。肩膀微微聳動。過了許久,一個極其微弱、彷彿夢囈般的聲音,從他的指縫間漏了出來:
「…現在…乾淨了…」

三個月後,台北地方法院。
莊嚴肅穆的法庭內座無虛席。媒體的長槍短炮對準了被告席。陳默穿著橘色的囚服,戴著手銬腳鐐,站在被告席上。他的臉龐依舊蒼白清秀,但眼神已經徹底失去了所有光彩,只剩下死水般的空洞和麻木。他對法官的詢問、檢察官的指控、律師的辯護,都置若罔聞,彷彿靈魂早已抽離了這具軀殼。
法庭上,精神鑑定專家的結論被反覆提及:嚴重的偏執型人格障礙、解離性身份障礙(存在明顯的創傷後應激解離)、伴隨儀式化行為的強迫症…複雜而嚴重的精神疾病,但結論是:案發時,其辨識行為違法及依其辨識而行為之能力,並未完全喪失。
檢察官出示了如山鐵證:現場監控、DNA比對(北投老宅矮櫃縫隙的微量血跡與陳默DNA吻合)、兇器上的微量皮屑和纖維、公寓裡那面恐怖的“照片牆”、陳默被捕時的怪異裝扮、以及他本人在訊問中的供述(儘管有爭議,但關鍵部分有錄影佐證)。檢方同時提供了十年前陳雅芝受傷案的新證據,雖然追訴時效已過,但作為背景動機,強化了陳默的危險性和犯罪模式的連續性。
辯護律師以精神疾病為由,極力爭取減刑或監護治療。然而,林晚晴家屬悲慟欲絕的控訴,周曉雯頸部傷疤帶來的震撼,以及陳默犯案過程的殘忍冷血、精心預謀和有明顯模仿儀式行為,都讓辯護顯得蒼白無力。
經過漫長的審理和合議,法官沉重地敲下了法槌。
「…被告陳默,犯故意殺人罪,情節極其嚴重,手段特別殘忍,社會危害性極大…雖罹患精神疾病,但並未達不能辨識之程度…判處死刑,褫奪公權終身。」
判決宣讀完畢,法庭內一片肅然。林晚晴的母親當場昏厥。旁聽席上的陳雅芝,在社工的攙扶下,早已哭成了淚人,她看著被告席上那個如同陌生人的兒子,眼神裡是無盡的哀傷和茫然。
陳默沒有任何反應。他甚至沒有抬頭看一眼法官,也沒有看向旁聽席上崩潰的母親。他只是低著頭,目光空洞地看著自己腳下的鐐銬。當法警上前要將他帶離時,他順從地抬起腳步。在轉身走向那道通往囚牢的側門時,他的腳步似乎微微頓了一下。
視線的盡頭,旁聽席的最後一排角落,坐著一個穿著素淨黑衣、面容憔悴的年輕女人——周曉雯。她的脖子上還纏著一道淺淺的疤痕。她的目光與陳默空洞的眼神在空氣中短暫交匯。
沒有怨恨,沒有憤怒,只有一種深沉的、劫後餘生的疲憊,和濃得化不開的悲憫。
陳默那死水般的眼底,似乎被這目光投入了一顆極其微小的石子,蕩起了一絲微不可察的漣漪。但也僅僅是一瞬。隨即,那漣漪便消散在無邊的虛無裡。
他轉過頭,面無表情地,一步一步,消失在厚重的鐵門之後。
門關上了。隔絕了陽光,也隔絕了外面那個對他而言早已支離破碎的世界。
法庭外,陽光明媚。鄭國強和方瑜並肩走出大樓,刺目的光線讓他們微微瞇起了眼。
「結束了。」鄭國強長長吐出一口氣,聲音裡卻沒有多少輕鬆。
「是結束了。」方瑜抬頭望著湛藍的天空,金絲眼鏡後的眼底,依舊殘留著一絲揮之不去的陰影。「對受害者家屬來說…噩夢才剛剛開始。」
他們身後,莊嚴的法院大樓沉默矗立。陽光下,城市的喧囂依舊。深淵的迴響似乎已經平息,但那黑暗中滋生的扭曲與絕望,卻如同看不見的塵埃,永遠飄散在曾經被觸及的靈魂深處。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