全部人都圍著我唱生日快樂歌。已經是第二個語言的版本了,從中文版的第三句再到英文版的第三句,大家都各自發揮,沒有和諧的音準。有人唱變換音階的「祝你生日快樂呃~」,有人唱「最親愛的」接我的本名,有人用綽號。沒有人事先說好怎麼唱,畢竟生日快樂歌也不需要全部人提前聚在一起練習。
我十指緊扣為等一下的許願做準備,偷偷瞄著上面插著的數字蠟燭,為了大家拍照好看,數字從我這邊看並不是正面的23,水平翻轉變成不協調的32,不曉得我32歲生日的時候會不會讓我感覺像正確的23歲。我想起網路上看過別人的連續短片說生日的時候比起讓別人拍你,更應該把手機反過來,拍下那些為你慶祝的人。但現在還在唱歌,沒有人拍我,他們拍自己的手掌,我的手掌也合著扣在一起,我想我無法重現網路上那樣的影片了。
要唱到最後最後一句了,最後一個「樂」大家都拉長音,但沒有事先說好要拉長多久,畢竟生日快樂歌也不會全部人提前聚在一起決定要拉多長音。一直到阿凱歡呼大家才跟著歡呼,鼓掌,說「快許願!快許願!」,唱歌的環節才告一段落。還好我剛剛已經先十指緊扣,看起來我真的有在「快」。我閉上眼睛,我三個願望都不想說,但是我剛剛忘記先想我要許甚麼願望了,我在想數字蠟燭和拍影片的事,這樣看來先把手指扣在一起也沒有快到哪裡去,真正拖時間的是許願。我根本不知道我是在對誰又能許甚麼願。我可以許簡單的願望,比如希望這個看起來很多奶油的蛋糕,其實是低脂肪的,內餡不也是布丁和果醬。生日並不是可以吃得不健康的理由,生日是時間在告訴自己「你的身體又要多承受你一年,你得健康一點」。
「你會許甚麼願望?」綿綿看起來已經迫不及待吃蛋糕了,但她還是很規矩地把流程跑完,讓我先許願。但我三個願望都不想說。 我把眼睛閉上假裝我很認真在想,沒有回她話。我是很認真,所以這應該不能說是假裝,我只是不想告訴她而已。
「應該是趕快脫離上班族生活吧!看她時不時發那些厭世文,我看是還沒認清現實。沒意外的話我們都要工作很久,接受會比較好。抗拒只會讓心情一直呈現負面狀態。」我很想暫停思考願望,起來貓林永哲一拳,一半是因為我聽夠了對生活妥協這類話,一半是因為我好像也只能這麼做。貓他一拳是貓生活一拳,比較痛快。
「不要這樣說啦,人家已經很努力了阿,畢業後換三份工作也是不容易欸,履歷寫一頁半也是要花兩張紙的印刷費。」阿凱從櫥櫃拿盤子,陶瓷疊在一起發出喀啷喀啷的聲音,這句話根本不需要配音效。
「我會雙面列印好嗎?」上一份工作學到的。我懶得理他不想鬥嘴,他把盤子都交給每個人,手交過去的力度像是在警告「最好不要弄破了」,拿到的人緊緊握住盤子邊緣,可能不會摔破,會在手上分成兩半。
「當初就叫你跟我一起考空服,我下禮拜要又要飛歐洲,全世界跑透透的工作比坐辦公室爽多了。」我聽得出來陳宇琪那種口吻,她對她所在做的事情感到驕傲,她很滿意,這是好事。只是今天是我的生日,我不想被告知我應該對什麼樣的事情後悔,又應該羨慕什麼樣的人。 我想放棄許願了,面對蛋糕卻放棄許願,蛋糕好像不完整了,不過我的願望也不一定會是祝福,沒有被祝福的蛋糕,總比被詛咒要來得好,它就只會是一個蛋糕。
「你不許願嗎?」綿綿看我把手放下來,我知道她想開始切蛋糕了,但她還是先問我。 我不知道我該許甚麼願望,我對願望的迷茫程度像人生,或許因為這是對人生許的願望,不是單單對蛋糕那樣簡單,所以我無法確定我要什麼樣的願望,又會不會在許完後覺得其他願望比當下想到的還要好。 現在全部人都看著我,他們已經把盤子握緊很久了,再不快盛點甚麼會有點好笑,而且這樣只有單手能玩手機,回訊息總是會打錯幾個字。
「我希望大家都可以健健康康!工作都能順心如意!感情幸福美滿!」我三個願望都說了,蠟燭燒了三分之一,我一口氣吹熄。我說了三個假的願望,所以嚴格來說我並沒有把我三個願望都說出來。 阿凱又帶著大家歡呼,沒有人在乎我真正的願望,大家只想趕快切那塊蛋糕。 綿綿拿起刀就要下手,林永哲說「第一刀給她自己切啦!」她才趕快把刀柄轉向我那一邊。我又瞄了一眼在場的人,確認要切成幾份才下刀,盡量讓每個人都平均,自己也不例外。大家手上終於不是盛著空氣了,握緊的盤子有了更多意義,趕快吃完就能把這個壓力丟進水槽洗掉。
女生聚集在陳宇琪身邊討論歐洲航線會停留幾天、能代購多少東西回來;阿凱已經在洗盤子,廚房除了喀啷喀啷又多了嘩—嘩—的聲音;綿綿在吃剩下的奶油,今天不是她生日,所以她不用在意健不健康;林永哲在回客戶的電話,聽起來他像是經歷十年以上的社會人士了。 我沒有加入任何一個聊天室,也沒有跟著吃剩下的奶油,我還在想我的願望。 蛋糕都吃完了還可以許嗎?不過這又不是對蛋糕的願望,所以沒關係,我照想。 現在這是我一個人的事了,沒有人站在旁邊等我吹蠟燭,沒有人等我把蛋糕切好放在握緊的盤子上,沒有人真的在乎我的願望。生日是時間在告訴你要為自己負責更多事情了。
「你幹嘛,壽星這麼不開心。」嘩—嘩—的聲音停了,少一種聲音空間就清澈一些。阿凱走過來靠在桌子邊緣盯著我看,濕漉漉的手插在腰上,衣服兩側因此變成深色。
「上次我買的那個巧克力品牌你喜歡吃對吧?這次我還會去,再買給你。」女生群散掉,她們改討論去日本要買的東西。陳宇琪坐在我對面,翹著一隻腳在旁邊的椅子,手打備忘錄。她在飛機上可不是這形象。
「乖乖!」綿綿手放在我頭上,嘴角還有奶油。我拿衛生紙要她擦一下。
「差不多走了喔。」林永哲已經從地板的包包堆中找到自己的斜背在左肩上,這副模樣像大學的他,裡面還裝著厚重的教科書和電腦而不是客戶資料。
「我只是覺得要逃避工作很難,而且人不能沒有勞動。就算不是為了錢,沒有勞動的生活只會讓你活得更迷茫。你當然有可能可以找到熱愛的事情,如果能用來維持生計就更好了,只是現階段我看你還沒找到。一直抗拒的話會讓你沒有心思再去接收新的事物,所以先從眼前要做的事一步一步來,踏實感會帶來自信,你會更有動力去做你想嘗試的事。」他邊穿鞋子邊說。
門開一半,我看到有幾隻蚊子飛進來,有一些冷氣跑出去。 其他人看到林永哲在穿鞋,才發現太陽已經下班了,陸續從包包堆中找出屬於自己的那一個,我沒有帶包包來,那裡沒有屬於我的,我有的都在身上了。 到樓下我和大家道再見,只有我要回去的方向和大家不一樣。
我走幾步後回頭,看他們還嬉嬉鬧鬧唧唧喳喳的,聲音漸漸變小,我們愈來愈遠了。 九月的晚上並沒有轉涼太多,走沒幾步汗水就慢慢從毛細孔滲出來了,沾濕我的衣服,後背變成深色。我抬頭,眼皮把視窗壓到最小,用手指捏住月亮,我國中看的漫畫說,對月亮許願也是有用的。 我希望看鏡子的時候能不懷疑那是自己;我希望醒來時都能感覺靈魂回到身體的每個淋巴結;我希望認清不論好壞都是現實,不是夢,都存在過;我希望能接受生活,但不妥協,我希望我可以更認真的過每一天。
超過三個願望了…但沒關係,人生的願望可以不只三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