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對金手鐲。

我老娘有三個兒子，太郎是我，次郎是阿肉。阿肉是我妹的國小導師劉老師的兒子，暱名忠忠，美稱阿肉。 。 從剛出生就被我老娘當保母把屎把尿拉拔帶到上幼稚園那麼大。我爸媽疼他疼得視如己出，帶他到處去旅遊，拍了一堆照片，宛若中年真的再得一子。 。 襁褓中的阿肉哭聲是屬於花腔系的，一哭起來百折千迴抑揚頓挫，一下大聲一下小聲，拉長，短促，嘶嘶氣音立轉喉音，難得一聽地奇妙無比。很少嬰兒這麼有才華，哭得這麼俏麗而別出心裁的。 。 三郎則是我家的瘋狗Mountain。Mountain剛來的時候我老娘就說：他們兩個 (狗子跟忠忠/感覺) 很像。個性憨厚老實，情緒矛盾，戀家又十分不安分，明明春心蕩漾老想要偷跑出去風騷，但又怕被罵被念，於是一邊假仙的斜眼偷看人家有沒有在注意他，一邊還是決定「就這樣讓我狂野吧」的跑出去玩了。 。 起先我都還沒注意到我老娘把狗子當兒子養。直到每次聽見她對狗說話那種溫馨家庭的口氣，才覺得：好吧，你是我弟弟。 。 我剛回家住的時候Mountain還不是很認識我，會把我當陌生人吠。我老娘就會喝叱他：唉啊！奚是哥哥ㄋㄟ！你欸哥哥ㄋㄟ！ 。 有回他又偷跑出去整個早上玩得不見狗影，我阿公擔心的找了好幾趟一直揚言要揍他。 。 快到中午的時候他終於回來了。每次遲歸都是一副面帶抱歉羞赧的樣子：耳朵和尾巴都垂垂，踏著輕小匿聲的步伐，頭低低背彎彎，眼神無辜不敢直視人，好像在撒嬌說這都不是伊欸不對。 。 我老娘就會罵他：你走去叨位！害阿公找幾若佐(ㄗㄨㄚ)塊揣你沒！阿公找了好幾趟找不到你。當然我的年紀跟他們兩個差太多，以致於這個「一對金手鐲」的故事不是發生在我身上。 。 在琦君的文章一對金手鐲裡，寫到琦君和她乳娘的女兒阿月在襁褓裡分掛一對金手鐲。然而多年後一個大小姐和一個文盲女孩的命運卻大不相同。 。 再見面時，儘管感情是如此地好，裡頭卻參雜著小小的嫉妒與自憐，因而讓是否曾掉包抱錯小孩的笑話變得尷尬：如果當初被抱回去的，是我而不是你，我今天就能......一種在思念彼此時揮不開的隔閡無奈與傷感。 。 那一天已經上學了的阿肉回來省親，又來陪我阿爸在四樓哈茶。他從樓下咚咚咚地爬著樓梯上來的聲音，傳到了也在四樓跟主人作伴的Mountain耳裡，以為是陌生人來了而不停的狂吠。 。 結果阿肉一在門口露了臉，Mountain就轉而愧疚地用迎接好朋友的方式狂搖尾仔，尾巴晃到連整個屁股都在搖。 。 到了中午，我老娘上四樓來叫吃飯，就把狗脖子的牽繩放了，要他先下去。但眼看四樓起居室裡大家都在，這麼熱鬧，人來瘋的Mountain哪肯這麼輕易就下樓，於是又開始亂跳亂跳，不停的人立起來，尾巴搖得都要變螺旋槳飛上天了。 。 瞬間，我老娘情急之下，對著頻頻想要跳到她身上以表歡迎的Mountain不斷的大吼：忠忠！毋免使奶！忠忠！蔑使焉呢！忠忠！落去落去！家己落去！忠忠家己落去！ 。 不用撒嬌，不可以這樣，自己下去！於是站在我老娘背後的阿肉，聽著那激動的小名呼喊，站在長藤椅上一直試圖要下去～但畢竟沒辦法，心頭納悶到底要叫我下去哪裡？慌張不堪。 。 Mountain則一派悠閒散漫依然故我在那裡頑皮～想說哼哼，反正該下去的又不是我。整個場面因為無止盡地叫錯名字而陷入一片沒法收拾的混亂。 。 我那時在看今市子的漫畫百鬼夜行抄，裡面提到從前人類把恐懼投向那深不見底的黑暗中，從而得到釋放，但如今卻因為建築的開發與電力的發達，真正的黑暗於是逐漸消失。 。 而人類的恐懼失去了對黑暗的寄託，就開始轉而在彼此身上發酵傾洩。 。 因為我們這小小庄頭並不是很肥沃的地方，所以有很多的荒田和廢棄果園。原本楊桃枝梢頂的嫩葉很美麗，又薄又軟，會帶有一點點紅橙黃的彩虹顏色，依序下來到成熟的葉條才會轉成濃綠。一片蔭中裝飾著細碎的班爛色彩。 。 但有的荒蕪已久的楊桃園，裡頭的楊桃樹全都因長年無人修整照顧而生得張牙舞爪，寄生藤蔓交纏，粗幹亂竄，葉片爆炸般雜亂無章地遮蓋得滿滿，陽光無法直射，只能淡淡地灑進去。 。 遍地又高又茂密，寸步難行的野草，還堆了厚厚一層才長出一點點就營養不良掉落，無論如何不能豐滿飽大起來的畸形果：皮蒼白，爛口帶褐，星瓣扭曲，小不嚨咚，像嬰屍。一到晚上那果園的深處一定有著僅存的濃稠黑暗吧。 。 我每次都覺得如果裡面沒有成群寄住了很多好兄弟，也一定有無主棄犬糊塗跑了進去，迷路出不來，因而受到野性呼喚的徵召，成為一隻大狼，等待著要去外婆家還想偷懶抄近路的小女孩。 。 在百鬼夜行抄中，還有個關於狗的故事很可愛。在深深的荒郊夜裡，妖孽們在幽冷無人，交錯的樹林間開設歡慶春臨的酒宴，邊玩球。 。 突然球踢到蠟燭燈籠光的邊緣去了，要去撿的時候，黑暗中突然冒出了一隻陰森森，表情像耿直的重義流氓的狗，問撿球開宴的鬼們：請問你們有看到我弟弟嗎？自從分開後，我找弟弟已經找了很久了。 。 那隻狗說自己叫做「圓」，日文裡是「零」的意思，也就是「生到這一個就好了」。本來就已經是家裡年紀最小的了，但圓堅持自己有個叫做「留」的弟弟。 。 留在日文裡是「止」的意思，就是「沒想到居然又生了一個？拜託停止吧！」的意思。 。 結果弄到後來，原來他是一隻被拋棄的狗。在主人搬家時，把他拴在樹上丟在路旁。他記憶裡的最後一幕，是他一邊焦急吠叫，一邊看著爸爸媽媽把依依不捨的留拉走。因而從此開始踏上到處尋找他弟弟的旅程。 。 他搞不清楚他說的弟弟留，其實是個人類，是飼主的小孩，又或者他搞不清楚他自己其實是一隻狗，而把飼主當成了爸爸媽媽。 。 狗往往在飼主家住了一輩子，結果會以為自己本來就是家庭裡的一份子。會把家裡看起來比他小的都視為是他的弟弟妹妹而堅強地保護他們，和他們玩耍，並永遠的把這些人事物收留在他的夢裡。 。 我家Mountain在四處閒晃，拋拋走賴賴踅的時候，看到妹妹和咪咪跟阿肉他們在玩，都會跑過去示好，很想要一起玩 (他心裡一定會覺得：來嘛，我們都是同一國的嘛)。 。 他會悄悄地偷偷靠近，然後輕輕一躍，小站起來用他的兩隻前掌搭踢在妹妹的背上逗她。妹妹就會立刻跑來委屈嬌真地說：Mountain不乖！他都用兩隻手這樣從後面推我，這樣！ 。 於是我就會想到那些Mountain有時無由徹夜未歸的浪蕩夜晚，說不定他曾誤入楊桃園那裡。裡頭因為實在太黑，而有鬼怪們正在聚集，開著宴會暢飲歡歌。 。 漫畫中出現在樹林燈火邊緣的狗，其實就是Mountain的臉。Mountain悠悠地問著那跑來撿球，準備回去繼續嬉戲遊樂的妖怪們：請問你有看到我的弟弟妹妹他們嗎？ 。 你的弟弟妹妹，他們後來都已經漸漸長大，離開了。 。 那兩支金手鐲，一環套在阿肉的手上，一環套在Mountain的手上。一個尷尬的，也許抱錯小孩的笑話。 。 阿肉是老師的兒子，長大後說不定是一副標準的中產階級知識份子子弟，事業有成讀過洋書的模樣。 。 我家Mountain這種生在卑微乳母家庭裡的孩子，不能去上學，早早就必須成家幹粗活。萬一重逢了，看到阿肉的堂堂儀表是否也會有著小小的嫉妒與自憐，想著：要是那時被抱回劉老師家的忠忠是我而不是你…... 。 2007042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