禮物。

爸爸小時候有條叫做ㄇㄛㄌㄧㄧㄚ(Moliya)的土狗，叔叔後來則養了ㄐㄧ万ㄧㄧㄚ(Jiviya)。以前還以為ㄐㄧ万ㄧㄧㄚ是吉米的台式發音，後來長大了比較長見識，才發現這些狗全都是阿公取的台式日文名字。 。 Mori 是日文森字的念法，Chibi 在日文裡則是小小的甚麼的意思，一個很優雅，一個很可愛。 。 ㄇㄛㄌㄧㄧㄚ是爸爸童年時與他形影不離，一同奔跑在莽莽甘蔗園裡捉野田鼠的好獵狗。ㄇㄛㄌㄧㄧㄚ非常會捉老鼠，每趟打獵行動都謂為傳奇，被大家津津樂道，要是捉到以後爸爸就會肥滋滋香噴噴的生火加菜烤來吃。 。 後來ㄇㄛㄌㄧㄧㄚ誤食別人誘放在田埂間的毒餌，痛苦失禁的抽搐死去，爸爸傷心欲絕從此成為最深刻的伊甸園回憶。 。 ㄐㄧ万ㄧㄧㄚ後來嚴重脫毛得了不治的癩痢病，全身爛皮又灰又垮，一根毛也沒有的從頭禿到腳，走到哪裡被鄰居踢到哪，每個人看到我阿公就惡形惡狀的揶揄他說：你飼即隻是象耳？你養這隻是大象嗎？ 。 原本打算睜一隻眼閉一隻眼讓他過一天算一天，阿公最後束手無策，只好心肝頭萬般絞痛難捨，把ㄐㄧ万ㄧㄧㄚ給了在那太古洪荒的時代裡還會開著車沿路叫賣兼收購食材的香肉攤老闆。在某個已經要穿大夾克的落葉深秋裡，有的人哀戚，有的人進補。 。 我小時候也養過一隻叫小莉耶的狗，是三叔公送我的禮物吉娃娃，小莉用國語唸，但後面照樣拖了一個台語的尾音ㄧㄚ。可能是覺得小男孩就適合配小型犬。 。 由於是小型犬，所以是可以在我家樓上走動的。我總是興高采烈踏著小莉耶隨地亂拉的大便一路印行，讓媽媽跟在後面擦都擦不完。 。 最後小莉耶也開始生癩痢病，變得又醜又癟塌。我媽只好把她送給一位知道如何愛狗顧狗的厝邊阿姨，她立刻帶小莉耶去看醫生打預防針，妙手回春沒多久就水噹噹的重新復出，被裝在菜籃裡去逛菜市場。 。 最後阿姨在某次去田裡工作挖蘆筍時，把小莉耶放在田邊抽乾了水的灌溉池塘裡自己玩。池緣太低，小莉耶輕易攀過小矮牆去馬路上閒逛，不幸被路過的車輾斃，阿姨悼念她，流了好久的眼淚。 。 最近一次養的狗是黑色的台灣土狗Mountain，如同他的名，是養來當作登山作伴犬的。那時每個禮拜二是我爸斜風細雨無阻，花一整天時間去登山健行的日子，他都帶著Mountain一起去。 。 Mountain的腳非常的挺直高挑，彷彿專門就為攀野而生，爬起山來如魚得水，腳步輕輕，快活無比。他們呼吸著清澈的空氣，一次又一次的往山頂前進。姑姑第一次看見Mountain的時候，立刻讚賞有加的說：齁喔～躼腳欸！躼枝枝。 。 我坐在店面櫃臺的圓形旋轉高腳椅上，攤著書在看時，他會在櫃臺後面的狹長空間底下，我的腳邊，以一種非常靈活柔軟的巧姿，彎弧了結實精瘦的公狗腰，把頭頂在屁股前，順著椅子變成一環啣尾蛇圈，邊練瑜珈邊呼呼大睡，扭成這樣可能以為自己是隻貓。 。 有一次，自從位山裡回來了後，Mountain就開始不時打點噴嚏。常常「啾」的短短一聲，然後迅速甩甩頭。並不是什麼大症狀，所以也沒人理他。直到有一天終於真相大白，那是山裡帶回來的禮物。 。 那天Mountain在門口的水桶裡喝水，午后左右，我阿公閒來望著Mountain。突然看到他的舌頭一邊趴答趴答舔得水面波濤起伏，鼻孔裡幽幽探出一條忘情舞蹈的白色細莖小水蛭，也跟著一同在充滿喜悅地飲水思源。 。 把他抓過來檢查，水蛭馬上覕得不見蹤影。 。 一定是俯首在山溪裡解渴時，被那小蟲隨身附體住進門的。我往Mountain的鼻腔裡面望入，鼻頭濕潤，一個溫暖靜僻，響著微膩回音，隨狗四處移動溜達卻仍安穩不知界外世情的空洞巢穴。 。 古早的暑假，我老娘他們一群小孩每天從一大早就要去押牛，沿途噄草，一路在荒寂的泥巴小徑上走著，牽烏黑的水牛去泡溪。有黃有黑。 。 黃牛要是半途尿尿了，就會低頭深深地聞一下自己的尿臊味，然後以一種莫名的開心表情，仰頭長長地咧嘴一笑，皮垂皺疊的脖子就這樣拉開舒展出來，翻折的唇下露出一排光光沒有牙齒的上顎，粉紅色肉齦。看，伊塊笑尿。小孩子們說。 。 日正當中，實在太熱，偷懶的娃才九點就相約溜回家。回到三合院的時候，牽進牛棚裡的水牛身上盤吸了七八條水蛭，剛從水裡起來時才一根指頭的程度大小，現在已經是一尾透著腥紅的粗水管了。 。 它們都在忙著吸血，意志堅決，拔都拔不下來。但牛的表情依然無辜淡定，如同背上寄託了一整座島嶼，還怡然自得若無其事的鯨魚，萬年休眠的巨龜與王蛇。 。 大人們拿一把乾稻草，束成火把點火，靠近一炙，水蛭全都痛得掉下來滿地打滾翻騰，扭曲成一團。小孩們會興奮的把水蛭一隻一隻珍惜地撿起來，好好的收好。等吃過中午，甘蔗田邊糖廠慢吞吞的運貨五分車經過，就把水蛭放到一兩點時正滾燙到不行的鐵軌上烤焦。 。 20070813 / 2015060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