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真能倒轉流年,人間恐成一座惶惶不可終日的懺悔堂。眾生皆負憾事:失言、錯愛、誤判、遺恨……若能溯洄舊日,粉飾過往,將人生編排成無瑕的劇本,豈非最甜美的鴆酒?
吾亦曾溺於幻夢。茶餐廳油漬斑駁的掛鐘,秒針忽作逆行之舞。推門踏入街道,霓虹竟浮動著「廣生行」「大同酒家」的舊影,銅仙「貳毫」叮噹滾落腳邊。俄頃幻滅,凍檸茶杯壁水珠蜿蜒而下,窗外仍是叮叮車的鐵軌轟鳴。後聞科學家造出時光舟楫。愛因斯坦喻時空為綢,引力可使其褶皺。既如此,何不駕輕舟溯流,採擷遺落的時間之花?
初時舉世歡騰。求票者長龍蜿蜒如世紀之蛇:商人欲改投資敗筆,青年盼收出口惡言,老翁希冀挽住伊人轉身的衣角……眾生手捧遺憾的殘片,蜂擁至時間碼頭,欲將生命重鍛。
然喧囂未落,悖論已生。當懺悔淪為可重複的技術操作,道德便成通關遊戲。歷史成任人塗抹的羊皮卷,私慾在時光褶皺裡滋生菌斑。
有富豪斥巨資潛回盛年酒會,欲阻少年飲下第一杯苦艾酒。卻見舊我推開勸誡之手,眼神熾烈如撲火飛蛾。他伸出的指尖穿透虛影——原來人最不能原諒的,恰是曾經的自己。
有考據者潛入南宋臨安,欲拾取未焚的《永樂大典》殘頁。夜雨錢塘,他見書閣老吏以命護典,火舌舔舐白鬚時,那雙昏花老目竟映出星河璀璨。偷書人懷中紙稿忽成飛灰——有些文明以毀滅成就永恆,豈容後世褻玩?
至暗時刻終臨。某國密遣學者攜方程式返戰國,欲將火藥配方碾作齏粉。他跪坐竹簡前,墨跡未乾的「兼愛」「非攻」泛著松煙清香。窗外孩童舉著木鳶奔跑笑鬧。學者猛然擲碎水晶計時器——原來殺死巨龍的血刃,終會斬斷人類仰望星空的脖頸。
時光幻夢終如朝露潰散。愛因斯坦的時空綢緞可彎折,凡人卻無針線縫合宿命。過去是青銅鼎上的銘文,未來是未啟封的卦籤,唯當下是掌心螢火,在永恆暗河中明明滅滅。
今坐茶餐廳,掛鐘步履沉穩。麵包師傅掀開蒸籠,金燦燦的菠蘿包如小太陽噴薄而出。幼女踮腳為他拭汗,砂糖粒在她睫毛上融成星子。新鮮麥香裹著牛油暖霧,在瓷磚地面投下毛茸茸的光暈。
時間如敦煌流沙,既不能捧回源頭,亦不可預窺歸處。當修正過往成為虛妄權柄,懺悔便失卻了靈魂的顫慄。那些未寄的情書、未赴的約期、未說出口的「對不起」,在時光窖藏中發酵成琥珀色的光,反倒照亮我們蹣跚的來路。
生命莊嚴處,恰在其不可塗改的「一次性」。每個抉擇都是擲向時間深潭的石子,漣漪相撞的紋路,便是命運詭譎的圖騰。不必追悔沉入水底的石頭——正是它們托起你此刻立足的孤島。
侍應端來菠蘿包,酥皮在齒間碎裂如時光剝落。鄰座老者將麵包掰作兩半,推給老妻時,她眼尾笑紋盛滿六十年晨光。窗外玉蘭樹正將落瓣砌成淡紫色堤岸,準備迎接下一個春汛。
原來時光從未倒流。它只是以另一種形態循環重生——在愛人交握的掌紋裡,在麵包騰起的热霧中,在你我此刻交匯的目光深處。這剎那即永恆,何須溯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