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的例行查房,是內科病房最凝重的時刻。以嚴謹聞名的內科主任領著一群白袍,像一支沉默的軍隊,在病床間緩緩移動。空氣中,病患壓抑的呼吸聲、儀器規律的嗶嗶聲、以及家屬們寫滿憂慮的眼神,交織成一張無形的、緊繃的網。
隊伍在一張病床前停下。主任輕敲著手中的病歷板,目光銳利如刀。
「75歲男性,主訴反覆性胸痛超過一週,夜間加劇。心電圖顯示……」他簡潔地報告完病情,沒有看資料,而是突然將視線投向隊伍中的那道瘦削身影。「時透同學,可能的鑑別診斷?」所有人的目光瞬間聚焦在無一郎身上。
無一郎抬起那雙總是顯得有些空茫的眼眸,鏡片般不起波瀾。他的聲音不大,卻清晰地穿透了病房的嘈雜背景音,像一把精準的手術刀,劃開複雜的病況:
「急性冠心症、不穩定型心絞痛、主動脈剝離,或肺栓塞。但根據心電圖T波倒置的特定導極,以及心肌酶譜數據,急性冠心症的非ST段抬高型心肌梗塞(NSTEMI)可能性最大。」
他的語速平穩,沒有一絲猶豫,彷彿不是在回答提問,而是在陳述一個早已寫入教科書的定理。
空氣出現了短暫的凝滯。主任那嚴肅的臉上閃過一絲幾乎無法察覺的訝異,他低頭迅速掃了一眼手中的報告,隨即抬頭,眼神裡是毫不掩飾的讚許:「很好,思路清晰,結論準確。非常完整。」
站在一旁的住院醫師也忍不住湊到學弟耳邊,用氣音感嘆:「這傢伙是怎樣?反應比電腦還快。」
面對這一切,無一郎只是微微頷首,表情沒有任何變化。沒有喜悅,沒有得意。對他而言,這不是一場勝利,只是一次驗證。他本來就應該是正確的,因為「正確」是他存在的唯一基石。若失去了這個,他便一無所有。
隊伍繼續前行,主任的腳步在一張新病床前停下,隨手一指,像是隨堂抽考:「那麼,這位病人的鈣離子通道阻斷劑,在用藥上要注意什麼?」
這個問題,落到了炭治郎身上。
他立刻皺起了眉,溫和的臉上寫滿了努力思索的神情。記憶庫裡的知識在翻騰,但他總是習慣將知識與臨床病人的臉孔連結在一起,這讓他的反應慢了半拍。
「應該……要監測心率和血壓,避免心跳過慢……」他的語氣帶著試探性的遲疑,「還有,最好……避免和高劑量的乙型阻斷劑併用?以及,要注意可能引起的下肢水腫……」
主任的眉頭收緊了,雖然沒有厲聲斥責,但那失望的眼神比任何話語都更具壓力。「不夠完整,也缺乏重點。回去把藥理學交互作用的章節,從頭到尾再背一次,不要只記一個大概。」
一股熱氣瞬間從炭治郎的脖頸燒到耳根,整張臉漲得通紅。他感到無比羞愧,連忙深深一鞠躬,聲音都有些發顫:「是!非常抱歉!我會再讀熟一點的!」
無一郎的目光從病歷上移開,淡淡地掃過他泛紅的側臉。
他無法理解。明明犯了錯,被當眾指正,是件極其難堪的事,為什麼那樣真誠到近乎笨拙的神情,卻絲毫沒有惹人反感?連主任嚴厲的語氣中,都似乎藏著一絲「恨鐵不成鋼」的惋惜。
查房結束後,當其他實習醫師都鳥獸散,各自忙於文書工作時,炭治郎卻像往常一樣,又在病房裡多留了一會兒。他看到一位獨居老太太的枕頭滑落了,便輕手輕腳地走過去,一邊幫她調整到最舒適的角度,一邊柔聲問著昨晚睡得好不好;他撿起一個小女孩掉在地上的蠟筆畫,認真地稱讚她畫的太陽很漂亮,然後幫她媽媽倒來一杯溫熱的開水。
護理站的學姊們看著他忙碌的身影,笑著打趣:「有炭治郎在,我們這一區的氛圍都變得不一樣了,連呼叫鈴都少了好幾聲。」
病床上那位剛被他調整好枕頭的老太太,也拉著他的手,用佈滿皺紋的手輕輕拍著:「醫師啊,你不用一直說對不起。你笑起來的樣子,比窗外的太陽還要暖和。」
無一郎就站在不遠處的走廊轉角,手裡冰冷的病歷夾邊緣硌著他的指骨。
他清晰地回想起方才主任的表情——對他是純粹的、對專業能力的讚許;對炭治郎雖然嚴厲,卻隱含著期許。而此刻,護理師和病人投向炭治郎的目光,沒有半分對他專業失誤的質疑,反而滿溢著最純粹的信任與依賴。
那溫暖的場景,與他所處的、被數據和報告包圍的冰冷世界,形成了鮮明的對比。
一個前所未有的念頭,像一顆投入靜水的小石子,在無一郎的心湖中激起圈圈漣漪。
他第一次,在他堅若磐石的認知裡,裂開了一道細微的縫隙。
他們倆人就像極與極,宛若對照一般的存在。
一個,沒有與生俱來的天賦,卻願以靈魂的溫度去點燃決心,在平凡的道路上步履蹣跚地向前。
另一個,除了與生俱來的天賦一無所有,任由冰冷的正確性侵蝕人性,在孤高的頂峰上感到迷惘。
在這座純白得近乎失溫的巨塔裡,他們是彼此的鏡像,是光與影的對照。他們並肩而立,呼吸著同樣的消毒水氣味,卻朝著截然相反的方向,追尋著各自的答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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實習醫師的生涯,轉眼已過一週。
在教授與住院醫師們的眼中,無一郎的存在本身,就是一本行走的、活體化的醫學教科書,甚至比電腦斷層掃描儀還要精準。查房時,他總能在一片複雜的數據與影像中,準確無誤地找出癥結。
「主任,這位病患的Ammonia指數持續偏高,伴隨意識混亂,應優先考慮肝性腦病變的可能。」
「學長,心電圖V1到V4導極的ST段異常抬高,這是典型的前壁心肌梗塞,必須立刻準備心導管手術。」
「從胸部X光來看,肺門淋巴結有鈣化點,建議追蹤結核菌素試驗。」
每一句話都像手術刀般冷靜、鋒利,字字命中要害。他甚至不需要思考,那些知識就像血液一樣在他體內流淌。教授們對他讚譽有加,那種滿意的眼神,彷彿隨時準備為他掛上一枚金質獎牌。
而炭治郎呢?
他幾乎每天都在「闖禍」與「道歉」的循環中驚險度日。整理病歷時,他會因緊張而將兩種發音相似的藥名搞混,被主任用嚴厲的目光掃射;晨會交班時,他會因為想鉅細靡遺地報告病人狀況而超時,被學長用病歷夾輕輕敲一下腦袋。
但奇妙的是,沒有人真正對他發過火。
「竈門!我跟你說過多少次,藥名一個字母都不能錯!」學長板著臉訓斥,但轉身就忍不住嘆氣,「算了,下次注意點。」
「你啊,就是花太多心思在病人身上了,」護理長又氣又笑地搖頭,最後還是忍不住拍拍他的肩膀,「不過,有你在,這沉悶的病房倒像是有了陽光。」
的確,自從炭治郎來到內科病房,這裡的空氣似乎都變得不一樣了。習慣板著臉的奶奶,會算準他查房的時間,偷偷在口袋裡塞一顆橘子給他;憂心忡忡的家屬,遇到問題第一個想到的不是按鈴,而是跑來找他說說話;就連總是在跟時間賽跑的護理師們,看見他那張溫和的笑臉,也會不自覺地放緩腳步,笑著揮揮手。
無一郎經常站在護理站的角落,隔著玻璃窗,看著炭治郎被病人與家屬圍繞的場景,眉頭不自覺地微微蹙起。
他不明白。這一切,與他長年以來被建構的價值觀全然牴觸。為什麼一個連基礎工作都會出錯的人,卻能獲得比「第一名」的自己更多的信賴與溫暖?為什麼明明沒有拿到一百分,卻還是能被如此珍視地喜愛著?
這天下午,注射室裡傳來孩子尖銳的哭喊聲。
一名七、八歲的小病人需要建立靜脈留置針,但他一見到護理師手中的針頭,就嚇得魂飛魄散,像隻受驚的小獸,拚命掙扎。
無一郎奉命前去協助。他拿起一支備用的針筒,走到孩子面前,用他一貫平靜無波的語氣說道:「別怕,不會痛,一秒鐘就好。」他的陳述是基於醫學事實的安撫。
結果,孩子一看到他那雙沒有溫度的眼睛,反而哭得更凶,眼淚鼻涕糊了滿臉,手腳並用地往後縮,一頭撞進了跟過來的炭治郎懷裡。
「嗚哇——我不要!我不要打針!」
炭治郎手忙腳亂地抱住那小小的、顫抖的身體,一時間也慌了神。他急忙蹲下,讓自己的視線與孩子齊平,絞盡腦汁地想著任何可能安撫的方法。
「呃……那個,小翔!你知道嗎?這根針啊,它、它其實不是針!」
孩子掛著淚珠的長睫毛顫動了一下,啜泣著抬起頭,滿臉都是不解。
炭治郎見狀,立刻故作神祕地、一本正經地比劃著:「它其實是我們醫院裡最小、最厲害的『騎士之劍』!等一下護理師姊姊會用它,在你的手背上開啟一個祕密通道。只要完成了這個儀式,你就會立刻變身成最勇敢的屠龍騎士,可以打敗身體裡所有的病菌大魔王!」
孩子愣了整整三秒,那雙淚眼眨了眨,忽然「噗哧」一聲,笑了出來。哭聲戛然而止。
經驗豐富的護理師抓住這千載難逢的機會,動作輕柔而迅速地完成了穿刺。
小病人吸了吸鼻子,臉上還掛著淚痕,卻興奮地舉起自己的小手,認真地問:「那我……我現在是不是屠龍騎士了?」
炭治郎笑得眼睛都彎成了溫柔的月牙,重重地點了點頭:「對啊!還是全世界最厲害、最勇敢的那種!」
整個注射室裡,瞬間被家長和護理師們如釋重負的笑聲所充滿。
無一郎還站在原地,那支冰冷的針筒仍握在他手裡,像一個無聲的諷刺。
他一字不差地給出了最正確的、基於事實的安慰,卻只換來了孩子更劇烈的恐懼。
而炭治郎——那個總是犯錯、總是被叮嚀要更謹慎的傻瓜——卻用一個聽起來荒謬又笨拙的童話,輕易化解了所有的淚水。
無一郎緩緩低下眼,看著自己空無一物、不曾被任何人緊緊抓住的另一隻手。
心裡,第一次冒出一個陌生、尖銳,甚至有些刺痛的念頭:
原來,正確並不是所有問題的答案。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