鉛灰色的天鵝絨正從天頂緩緩垂降,宇宙這座宏大的劇場,即將落下最終的帷幕。夕陽的殘骸在世界的盡頭苟延殘喘,光線被拉伸至物理的極限,像一道瀕死的金色傷口,勉強在冰原上劃開一道蒼白。然而這徒勞的掙扎僅僅持續了片刻,那抹光斑便被無垠的靛藍與冷灰徹底吞噬、消化,連一絲溫暖的記憶都未曾留下。
研究站是一艘擱淺在時間之外的鋼鐵方舟,孤獨地錨定在這片凝固的白色海洋裡。它的金屬外殼在狂風的鞭笞下發出陣陣不堪重負的呻吟,厚重的積雪像一層僵硬的裹屍布,試圖將它徹底掩埋。若非那幾扇窗戶依舊頑固地透出橘黃色的微光,這座建築看起來與一塊被遺棄的、正在緩慢鏽蝕的太空垃圾並無二致。那光芒,是人類文明在這片絕境中微弱而倔強的脈搏,竭力對抗著天與地即將融為一體的、令人窒息的壓迫感。
這是極夜君臨前的最後倒數。太陽正在上演它那場漫長而莊重的告別式,它以一種近乎殘忍的緩慢姿態沉降,彷彿要將這份告別的淒美深深刻入觀者的靈魂。然而,再不捨的眷戀,終究敵不過宇宙運行的法則。光,即將被徹底流放,取而代之的,將是長達六個月、能將骨髓一併凍結的,絕對的黑暗。
李珍基站在觀景窗前,雙手交疊於身後,他的背影筆直,像一根被拉到極致、即將崩斷的琴弦。窗外,最後一絲光線正被翻湧的雪雲徹底絞殺,熄滅前的那一瞬,將他的側臉映照得如同一尊沒有血色的石膏像。他的倒影與窗外即將降臨的永夜疊合在一起,眉眼間的冷峻早已融入那片深淵,彷彿他的靈魂已經先行一步,進入了那無盡的黑暗。
對他而言,極夜並不可怕,那是一種純粹而安定的狀態。孤立更不成問題,這片白色荒原正好能滌清多餘的思緒。真正讓他感到一絲煩躁,如同一根微小卻無法忽視的芒刺扎在心底的,是在接下來的半年裡,在這個與世隔絕的鐵罐頭中,他將被迫與另一個人的呼吸、心跳、乃至靈魂,共處一室。
「呼——真冷!」
厚重的氣密門被一股蠻力推開,伴隨著液壓桿沉悶的「嘶」聲,門外那足以凍結靈魂的空氣像一把冰冷的刀,猛地刺了進來。那聲音,連同那副熱氣騰騰的軀體,像一顆石頭砸碎了李珍基用靜默築起的冰湖。
崔珉豪帶著一身的風雪與喧囂踏了進來,肩上還扛著剛剛從戶外基座上拆回來的風速儀。他那件昂貴的遠征級外套上凝結的白霜,讓他看起來像一頭剛從雪堆裡鑽出來的年輕北極熊,連濃密的睫毛上都掛著融化的細小水珠。他卻對此毫不在意,雙眼在室內暖光的映照下,閃爍著幾乎刺眼的興奮。他將手套脫下,隨手拋到暖氣出風口上,一股融雪的濕氣與羊毛的焦香瞬間瀰漫開來,整個人像一座移動的壁爐,散發著與這片極寒之地格格不入的、幾乎具有侵略性的熱氣。
「其他人……全撤光了?」他將沉重的風速儀「哐」地一聲放到金屬桌面上,那聲響在針落可聞的寂靜中顯得格外粗暴。他的語氣裡混雜著孩子氣的驚訝與一絲隱藏不住的、對冒險的渴望。「動作也太快了。這麼說,這座巨大的鐵棺材裡……就剩我們兩個活人了?」
李珍基沒有動,甚至連目光的焦點都未曾從窗外那最後的殘光上移開。他的聲音卻像冰層下的暗流,平穩而冷漠地傳來:「下一次補給與人員輪換,要等到三個月後。」
「六個月啊……」崔珉豪像是品嚐著這個詞,他扯開外套的拉鍊,將那件足以抵禦颶風的厚重外衣甩到椅背上,布料撞擊的悶響在空曠的研究站主控室裡激起短暫的回音。他舒展著因戶外作業而有些僵硬的肩背,結實的肌肉線條隔著薄薄的內層衣清晰可見。他唇角那抹玩世不恭的笑意更深了:「六個月,兩個人,一座與世隔絕的研究站……聽起來像是某種極地生存版的戀愛真人秀。」
這句話,終於讓李珍基轉過身來。他的動作很慢,像一架校準精密的儀器,眼神則如手術刀一般,精準而冷冽地落在對方身上,將那份輕浮的笑意寸寸剝離。他的吐字清晰得殘酷:「這裡是南極科學考察站,不是供你玩樂的綜藝片場。我希望你清楚自己的職責。」
崔珉豪臉上的笑容凝固了半秒,隨即爆發出一陣更響亮的大笑,那笑聲在密閉空間裡迴盪,震得人耳膜發疼。他誇張地舉起雙手,做出投降的姿態,但那雙燃燒著火焰的眼眸裡,卻滿是毫不掩飾的挑釁:
「收到,冰塊哥。」
這個稱呼像一枚被凍結的炸彈,在空氣裡無聲地引爆。李珍基的眉頭鎖得更深。他厭惡這種廉價的戲謔,更厭惡那種肆無忌憚、無視一切人際邊界的態度。但他終究沒有再說什麼,只是將視線移開,那沉默本身,就是一座拒人於千里之外的冰牆。
崔珉豪似乎完全沒把這座冰牆放在眼裡。他吹著不成調的口哨,步伐輕快地走向廚房角落,開始翻找晚餐的罐頭。金屬罐頭相互碰撞的「叮噹」聲,他那刻意製造出來的噪音,與窗外永恆的風雪呼嘯交織在一起,奇異地,讓這座本該沉寂的牢籠,瞬間充滿了一種令人煩躁的、鮮活的生命力。
最後一縷頑固的霞光被地平線徹底吞噬,世界並非瞬間墜入黑暗,而是經歷了一場漫長而壓抑的告別。灰藍色先是滲透了天空,然後是大地,最後,整個世界都浸泡在這片冰冷的色調裡,像一張曝光過度的底片,失去了所有的細節與溫度。研究站內部,備用發電機的低沉嗡鳴與暖氣系統循環的「呼呼」聲,交織成一種單調的、屬於文明的白噪音,試圖對抗窗外那愈發尖銳的風雪咆哮。
然而,崔珉豪的存在,卻讓這份機械的規律變得刺耳。他哼著不成調的流行歌曲,在儲物櫃裡翻找著,金屬罐頭被他隨意地堆在料理台上,發出「哐啷」、「叮噹」的聲響。這些噪音對李珍基而言,比窗外的風暴更具侵擾性。它像一把鈍刀,一下下地刮擦著他賴以為生的秩序與寧靜。他甚至覺得,在崔珉豪出現之前,那種絕對的孤獨,反而是一種更為完整的、可以掌控的狀態。現在的寂靜,是被強行撕開了一個缺口,冷風正從那裡倒灌進來,讓他坐立難安。
李珍基閉上眼,強迫自己忽略那些雜音。他深吸一口氣,空氣中除了循環系統過濾後的乾燥,還多了一絲罐頭番茄的酸味。他伸手,用指尖點了點面前的電子分工表,那冰冷的觸感讓他稍微找回了一點控制感。他的聲音像儀器讀數一樣,不帶任何感情:
「每天早晨六點半,你負責戶外氣象觀測,項目包括風速、氣壓、累積降雪量。觀測完成後,九點之前,把格式化的數據報表發送到我的終端。」
「沒問題。」崔珉豪爽快地應下,他從一堆罐頭裡挑出一罐黃豆,在掌心拋了拋,像個玩弄戰利品的孩子。「不過,我得先吃完早餐。空著肚子,大腦會罷工的。」
李珍基抬起眼,那雙總是波瀾不驚的眸子裡,此刻凝結著一層薄冰。「這不是夏令營,崔研究員。這裡的每一項數據,都可能關係到整個南極大陸的氣候模型。延遲一分鐘,都可能造成無法估量的誤差。」
崔珉豪的動作停頓了一下。他轉過身,正面迎上李珍基那幾乎能將人凍傷的視線。然而,他臉上卻綻開一個更加燦爛的笑容,潔白的牙齒在冷光燈下顯得格外晃眼。「誤差?我比任何人都清楚數據的重要性,『前輩』。」他刻意加重了那個稱謂,語氣卻全無尊敬,只有漫不經心的挑釁。「但人如果凍死了,或者餓昏了,那數據本身,還有任何意義嗎?」
空氣,在兩人之間徹底凝固。
一個是冰,堅硬、規整、拒絕任何變數。一個是火,熾熱、跳躍、無視所有規則。
就在這時,窗外的世界完成了它最後的蛻變。藍黑色的天鵝絨徹底籠罩了一切,永夜正式降臨。感應器偵測到光線的消失,研究站內所有的照明系統被瞬間激活到最大功率。慘白的冷光毫無保留地傾瀉而下,將兩人對峙的身影拉得長長的,彷彿一場無聲舞台劇的開場。
這是他們在這片白色荒原上的第一次正面交鋒,也是他們在那無盡黑暗之中,注定要糾纏不休的、漫長共處的真正開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