幼時伏在父親膝頭,父親口中總含著一枚亮鋥鋥的銅錢。他每每教導我:「人生在世,記住要用心換心,以情交情。」銅錢在父親口齒間叮噹作響,圓潤的聲音彷彿帶著體溫,似乎真能擊穿銅的冷漠,如一枚溫潤的種子,在我心頭悄然埋下——原來情誼如這古錢,心誠則靈,金石為開。
少年初入塵世,我懷揣這枚光亮的「銅錢」踏進城市。都市樓宇如鋼鐵森林,我在其間奔走不息,渴望用誠心換來同等情誼。曾記得那次捧了厚禮去看望一位新識不久的朋友,甫一踏進門,他目光卻越過我肩頭,焦灼地掃向我身後,似在搜尋更多附著於我的「價值」。座間閒話未溫,對方早已言語刻薄,臉色冰冷如鐵,終至逐客之言。我黯然抱著原封未動的禮物退出,薄薄的禮物竟沉重得如墜千斤,壓得我腳步踉蹌。立於門外,只聽得門鎖「咔噠」一聲悶響,清脆如刀,斬斷了方才猶存的最後一絲客套溫存。
原來父親口中的「心」字,我竟錯會了意思。這塵世法則,原來不過是銅錢換銅錢,鈔票換鈔票;容不得半分溫潤猶疑,更休提什麼虛渺的「情誼」。人心如紙幣,越用越薄,越薄越透,漸漸顯出背後冰冷精密的算計暗紋。後來,我又目睹世上多少至親骨肉,一朝涉及金錢與房產,頃刻間便可撕破臉皮,怒目相向,乃至對簿公堂。親緣血脈,竟也抵不過產權證上一枚鮮紅的印記。原來所有感情都被標上價格,放在超市貨架上供人挑選,明碼交易——原來世態炎涼,竟能涼過冰窖深處無人瞥見的冬藏。
我在紅塵滾打久了,亦慢慢學會了算盤的精明。人情如債務,皆須細賬分明;每一份來往,皆要稱斤計兩。如此機械往復,日子倒也省卻了諸多期待,只留下行雲流水般的平靜順遂,如一張磨損的紙幣,一次次流轉於陌生之手。
直至某夜,陰雨霏霏,寒氣鑽進骨縫。我踟躕於巷口小麵攤前,腹中空空如也。攤主是位老人,霜染鬢角如殘雪,眼珠卻依舊溫潤明亮。他端來一碗熱騰騰的雲吞麵,白氣氤氳,暖霧拂面。我摸口袋時面露窘態,老人卻擺擺手道:「後生仔,凍壞了吧?先暖了身子要緊!」——他眼波裡沒有半分掂量與算計,只有溫煦的善意,如暗夜微光穿透濕冷,無聲蕩開。
那一瞬間,我竟如遭雷擊:自以為已勘破人情世相,卻未曾料想,世上竟真容有這般不計價值的暖意。這碗麵湯的熱氣蒸騰著,彷彿從味蕾一直蔓延至心底,竟讓我眼眶微熱——原來世間仍有未被標價的光,如暗夜中的微燭,不驚動喧囂卻能照暖歸途。
從此,那枚父親口中溫潤的銅錢,終於在我靈魂深處甦醒:真正的暖意,原是不計回報的施予,是自我內心的定力與從容。世人待我薄如紙,我亦不必以怨報怨——只做那碗熱湯的施予者,而非處處計較的討債人。你付出真心,世界未必如數奉還;但當你不再斤斤於回報時,反能瞥見自身靈魂深處從未冷卻的炭火餘溫。
父親叮噹作響的銅錢,原非市集上冰冷的交易媒介,而是心魂深處那點不熄的溫光,足以照透塵世萬千寒涼。它不允諾等價交換的公平,只默默滋養著付出本身那不可計量、也不可磨滅的尊嚴。
於是終於開始懂了:原來,在人心這無垠的賬簿上,唯有不執念於「換回」的施予,方算得清那筆永恆盈餘。世上一切冰冷交易,終將湮滅於時光之河;唯有施予者掌心的溫度,能如不滅之燭火,穿越紛紜世相,給這世界留下幾道真正溫暖的劃痕。
那劃痕雖細如遊絲,卻足以在無數寒夜裡,成為迷途者瞥見星光的證據。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