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抱著那本鬆了線的舊冊子,沿著市場邊走到鐘塔下。早市已經收得差不多了,麵包還微微熱,鹽烤鯡魚被粗布蓋得整齊。過那古老的拱橋時,一陣風把薄霧輕輕推開,石路的表面微濕,鞋底的聲響在水漥上。
往東那條較窄的街並不難找,過了石雕,就是舊石路。坡度不急,踩起來很穩。我照著指路人的說詞拐進了二十七巷,門牌數字靠得近,九、十一、十三,奇數一路排下去。巷口的聲音留在後頭,剩下的只剩晾線上窄紙條互相碰一下的細響。
十五號之後,地勢略低,石縫還潮。有人在門檻邊刷鞋底的泥,有人把未裁的布壓在窗台,用兩塊小石頭按住。再往前,空氣裡出現一層淡淡的膠水味,像是從某扇門縫裡慢慢滲出來的。
十七號不難認。門漆得素,黃銅的門環冰得像剛擦過水。門楣下垂掛著一只小鈴,繩端裹了布。門旁釘了一張小紙條,用兩點封蠟按角,字簡單:「徵抄寫員一名,字穩者。午后鐘三下後詢。」門縫裡有一道穩定的亮,像裡面很少把燈全關。還沒敲門,先聽見裡頭的聲音——刀背順著書背把舊膠刮淨,又用骨夾把補上的麻布推平;骨夾放下時在桌上輕輕一響。
我把書抱緊一點,試著用另一隻手摸門環的溫度;冰。正要敲,門內有人開口,聲音低沉而不急:「請進。」
裡頭比外頭亮一點。屋子並不大,東西擺得整齊。桌上排著刀、骨夾、紙尺,從長到短,邊緣都朝同一方向。靠牆的位置放了幾本拆了殼的舊書,書脊裸著,線頭露出來。味道是膠水、紙灰和舊革,混在一起,沒有哪一個太搶。
他坐在靠窗的一端,襯衫袖口捲到手臂,炭色背心合身,沒有多餘的線頭。頭髮接近黑,靠近太陽穴處有一點早出的淡灰。手背乾淨,拇指和虎口有舊繭,左手食指留著線錐劃過的細痕。他動作省,先把手上的線收好,才抬眼看我。
「書放這裡。」他指向桌面一塊空位,語氣平穩。
我把那本老冊子放下,封皮歪得厲害,書脊鬆開,頁碼條有幾處掉了。他沒有急著翻,只用指腹從紙邊滑過去,像是在找紙紋的方向。接著翻兩頁,停一停,再翻兩頁,手勢很輕,像怕驚動什麼。
「家裡留下的?」他問。
「是。洗過幾次屋子,一直放在櫃底。最近才想起。」我說。
他點一下頭,沒有多的話。把書合上,兩隻手的手指在封皮邊緣對過,確定大小沒有走樣,再次打開。這回他湊近一點看線頭,手腕抬起,又放下。過了一會兒,才開口:「線要重綁,書背補一條麻布。封面能救;不做新皮。」
他說的是「能救」,不是「可以」。像在替書決定,順便替我省下一部分錢。我問價,他報數字,20勒朗;說完補一句:「三天。午后鐘三下後來取。」
我點頭。他拿了小紙片,寫了取書的日子和時辰,字細,靠左,留了足夠的空白;筆劃靠近時不擠,分開時不散。他把紙遞給我,視線已經回到刀和紙之間。
「外頭的佈告,是你要找人?」我把雇主該問的話補上。
「嗯。」他把膠水沿著縫抹平,不看我。「有人來看過。」
他說「有人來看過」的時候,窗外剛好有人影掠過,走得快。腳步在巷子裡一閃就遠。我想到進門前路上擦肩的那位年輕女子——深色髮辮束得緊,裙邊濕了一圈——也許就是她。這念頭只在心裡過一下,沒有多問。
他沒有留我多待。不是趕人,是做事的節奏讓閒談自動消失。我把書款先付了一半,他收下,抽屜關得很輕,像怕吵醒什麼。送我到門邊時,他順手把鈴繩理直,布包住的地方捻一下,確定不會在關門時撞響。
我出門,巷裡的光比來時更穩。晾線上的紙條被風輕輕帶了一下,又落回原位。我站在門外多看了一眼那道燈縫;裡頭的節拍沒有停。往回走到巷口,我回頭,十七號的數字因為光的角度暗了一格。
下一回鐘樓打三下,我應該再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