霓虹燈管閃爍著粉紫藍的色彩,於黑夜之中纏繞成一條條光蛇,肆意扭動。電音狂浪從四面八方湧來,鼓點如心跳般撞擊著耳膜,無數身體在聲浪中起伏,自覺匯入一場無休無止的舞動長河。人們似被無形巨手拋擲於浮世喧囂之上,歡騰不歇,如永不知倦的飛蛾,貪婪撲向永動的燈火。
酒保阿傑立於吧檯之後,是這喧囂海中的一方孤島。他嘴角含笑,像一枚半彎的月懸在臉上,手中調酒器上下翻飛,銀光如星點爍動,調製著各色虛幻迷離的美夢。他目光如精密的儀器,靜靜掃過一張張臉孔——那些被酒精刺得通紅的臉龐上,笑意浮泛,眼神卻似乎陷落於空洞的深淵裡。有人忽然大聲攀談,笑聲如金屬剮蹭生硬刺耳;有人卻莫名低首啜泣,淚水混入杯中金黃的酒液;更有甚者,如木偶般呆立原地,目光失焦,儼然靈魂已然離席,只剩軀殼獨自支撐著派對。
「先生,再來一杯?」阿傑聲音溫文,遞出一杯湛藍如海的「星辰之淚」。對方晃動著身體接過去,手指微微顫抖:「阿傑,你說……這派對是真能永不停歇嗎?我的腳好似踩在雲端,心卻沉在冰水之中啊!」阿傑只報以微笑,沒有回答,他手中的雪克壺卻發出了更為急促的撞擊聲響,如同敲打著一面無聲的空鼓。偶爾有人踉蹌離場,遁入門外微涼的夜風。門開合的瞬間,外面世界的沉靜氣息短暫滲入,彷彿一陣落寞的嘆息,輕輕拂過這滾滾喧囂。阿傑的目光追隨這些背影而去,看見他們無聲融入黑暗,如同水滴歸入大海,瞬間便不見蹤影。門旋即合攏,室內聲浪重新凝聚高漲,這片刻的清醒彷彿從未存在。
阿傑的手指無意識地輕撫著吧檯冰涼的邊緣。思緒如煙,恍惚飄回童年鄉野之夜:夏蟲在草叢中合奏,蛙鳴如鼓,星斗如綴滿天空的碎鑽,寂靜無聲卻沁人心脾。這一方喧騰得令人窒息的孤島,愈是躁動不寧,愈襯出記憶中那方天地的遼闊與深邃。某位客人醉眼迷離地感慨:「人生得意須盡歡哪!」阿傑聞言,心中卻莫名浮現出杜甫那沉鬱的句子:「感時花濺淚,恨別鳥驚心」。古今悲歡的絲線啊,竟在此時此地,在這杯光酒影的迷離之中,如此奇妙地交匯纏繞在一起了。
夜深如墨,派對喧囂不減,反而似更加瘋狂。阿傑望著眼前永不停歇的旋轉,人們彷彿在聲音與光線的漩渦裡竭力掙扎。他慢慢為自己倒了一杯冰水,輕輕呷了一口。杯中冰塊的碰撞之聲,清越脆響,竟如空谷足音,奇蹟般穿透了震耳欲聾的電音重圍。就在那一瞬,他驀然驚醒:原來自己早已是這巨大夢境中一個沉默的註腳,所謂清醒的旁觀,不過是另一種沉湎的託辭罷了。手中那杯名為「忘川」的調酒,褐色的液體在燈下幽幽晃動,映出自己扭曲的面容——杯中幻影,又何嘗不是鏡中自己?
當黎明前最濃重的黑暗終於降臨,阿傑脫下那身筆挺卻束縛的制服,悄然推開沉重的後門。喧囂如潮水般被隔在身後。清冽的空氣猛地湧入肺腑,他深深吸了一口氣,彷彿飲下瓊漿。街道空曠無人,天際線初露微白,如同天地間一聲輕柔的嘆息。他緩緩前行,腳步踏在濕潤的路面上,發出輕微的迴響。路旁花壇裡,野草葉片上懸垂著夜露,在晨曦將臨的微光裡,默默凝結成點點晶瑩。
他俯身凝視一滴露珠,圓潤透明,世界在其中被奇妙地扭曲、包容。露珠滾落葉片,悄然無聲地滲入泥土的深處——那無垠的沉厚與靜默,才是萬物最終沉默的歸宿。
我們奮力奔跑在喧囂的「派對」途中,靈魂深處渴求的,或許並非燈火永晝之地。那片刻離席時分,天地未明之際,靜聽一滴水珠悄然回歸泥土所發出的聲響,竟比所有鼓點都更接近生命本真的迴響:原來所謂永恆,並非不落的舞曲,而是於喧囂之海某處,尋得一方寂靜的孤島,讓靈魂得以靠岸,於片刻休止間,諦聽來自生命源頭的沉吟——那聲音不在派對中央,而在夜色闌珊,露水返歸塵埃的細微從容之時。
夢中之宴終有闌珊一刻,真正不落的,或許是喧囂退去後,心中那寸被寂靜喚醒的、清明不滅的微光。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