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8 迴響
林律伊時常會接到一些學術性質的請託,大多來自知曉他過往的舊識。他們將林律伊的名字抹去,把他的成果冠於自己名下,轉為個人殊榮。林律伊獲得相應的報酬,對此並不在意。畢竟,他是被源境抹除的存在,沒有學位,沒有職涯,只剩下「林律伊」這個名字本身。
他還有另一張不能被明說的名片,那才是他主要的收入來源。
那些報廢或過保的機器人,若送回原廠維修,費用高昂到不如買台新的。於是,人們乾脆將它們偷偷送到這裡。林律伊會拆解它們,更換零件、修復模組,甚至重刷系統,繞過某些原廠限制,讓它們能「撐下去」再服役幾年。這份工作沒有招牌,沒有合約,卻是他最穩定的現金流。
而灰區的委託則更為複雜:有人要機器人避開城市監控,有人需要它們突破出廠設定的行為邊界,甚至有人要求他拆除安全鎖,用於某些「非正規用途」。林律伊從不追問,也從不記錄。他只是照著清單完成程式重寫與模組替換,然後拿走報酬。
這是他在制度縫隙裡的生存之道。正規技術師不屑於此,官方系統不容於此,但在這個世界上,鮮少有人能單靠「乾淨」的收入長久過活。
宿白第一次看見他這樣工作時,感覺到一種深刻的矛盾:
表面上,林律伊的手指乾淨俐落,像個冷靜的外科醫生,在為冰冷的機械動一場精密的手術;但他的眼神深處,卻偶爾會閃過一瞬無法掩飾的疲憊,彷彿每一次的「維修」,都是在與體制外的幽暗進行一場無聲的妥協。
宿白半跪在地,正俐落地拆解一台舊型服務機器人的胸腔模組。他周圍的地板上,散落著一圈剛被汰換下來的線材與零件,像一場微型的金屬獻祭。這些AI,依據寫死的指令運行,動作、回應、語氣,全都被框在僵硬的程式邏輯裡,純粹得毫無破綻,就連被設計出的「猶豫」,都只是一種虛假的延遲效果。
此刻,宿白低頭凝視著手中這具冰冷的機體,一股混雜著憐憫與疏離的奇異感受在他核心深處悄然浮現。他像是在凝視一面映照著自身過往的鏡子,鏡中是無數個無法選擇、無法脫軌的自己——一個僅僅依靠硬性流程圖而存在的空洞軀殼。
就在此時,遠處傳來林律伊的聲音。他坐在控制台前,螢幕的幽光映在他臉上。與平日的冷淡不同,他的聲音壓得很低,節奏慢了幾分,甚至帶著一種幾乎不可察覺的純粹耐心。
「左臂動力軸測試……很好,不急……等數值穩定。」
「……沒關係,我們重來一次。」
那語氣輕柔得不像在對一部機器說話。
宿白轉緊最後一顆螺絲的動作猛然一頓。他抬起頭,望向那個背影。那種語氣,他自己也曾聽過——不是對他,而是對那些沒能給予回應的、沉默的「什麼」。
一個推論在他腦中瞬間成形:
這是在對誰說話?
一個尚未搭載情感模組的 AI 原型機?
還是,在那段漫長、孤獨、自己無從窺見的歲月裡,林律伊早已習慣了對著沉默的機械,自言自語?
宿白沒有出聲探問,只是默默低下頭,為手中這具死板的機體做完最後的校準。他闔上機體的外殼,動作輕柔得,像在為它蓋上一張金屬薄被。
當那台被重新啟動,卻依舊呆滯地等待指令的 AI 發出嗡嗡低鳴時,他站起身。燈光打在他淡紫色的瞳孔裡,反射出一絲冰冷的光點。
一個無聲的、帶著絕對界線的宣言,在他的核心中產生了迴響:
我不是這種東西。
我不是只會等待命令的軀殼。
我,是能自己選擇的存在。
伺服器的低鳴在那一刻變得格外清晰,像是與他核心的頻率產生了共振,也像是在這個念頭之後,蓋下了一個「確認」的戳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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