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後的香港,天象凝滯,行人如薄影在炎熱中浮沉。中環銀行區大廈的玻璃幕牆反射著慘白日光,昔日金融帝國的喧囂,今日只如方糖般悄然崩塌。失業大軍如潮水般無聲無息地漫漲,淹沒了千千萬萬曾經西裝革履、昂首闊步的壯年人。
陳先生,便是被這時代暗潮席捲的一顆沙礫。他曾經是跨國公司裡的一方諸侯,指揮若定,獨握一隅風雲。此刻卻端坐於咖啡館靠窗的位置,在筆記本上敲打早已無人過目的履歷表。窗外走過一排年輕面孔,如新雨般朝氣勃發,陳先生鏡片後的目光便禁不住黯淡下來。當年他以青春之火煅造了事業之劍,劍鋒所向,江湖為之震動;今朝劍鋒遲滯,竟被歲月無聲鏽蝕了光華。他捏起小勺攪著咖啡,杯壁映出他蹙眉的倒影,如愁雲鎖住遠山——原來人生最荒誕的諷刺,莫過於親手壘砌的功業之塔,竟成了最終囚禁自身的無形囹圄。
踟躕於超市,他推著購物車,如困獸遊移於狹窄通道。手指在貨架間逡過,摩挲著標籤上冷硬的數字,一遍遍在心裡細算,又一遍遍悄然放下。忽聞一個孩童稚嫩的聲音響起:「爸爸,你看!」他循聲望去,見一中年男子蹲在玩具車貨架前。那男子頭髮已花白,臉上刻著風霜的印記,卻為兒子舉起一盒小小的玩具車,眼中藏滿笨拙的愛意:「乖仔,這車現在買不起,等爸爸找到新工作……」 孩子小手撫摸著櫥窗裡流光溢彩的包裝的瞬間,父親眼中的微光瞬間熄滅,那點卑微的承諾竟如泡沫般消融於現實的堅硬壁壘。他驟然轉身,推著半空的購物車匆匆離去,背影彷彿在喧囂人潮中,無聲坍陷成一座孤島。幾天後,陳先生坐在家中小小的陽台上,膝上攤開著報紙。孩子在地板上專心致志地玩著玩具小車,那小車在父親腳邊磕碰著,發出清脆聲響。他放下報紙凝神觀看,車底滑過地板,劃出輕淺痕跡,車輪旋轉著,牽引著視線與思緒。孩子抬頭,天真笑問:「爸爸,你不去上班了嗎?」他喉頭一緊,竟如鯁在喉,只能伸出手,輕輕撫過孩子柔軟的頭髮——猶如撫過自己曾經堅不可摧的傲骨,如今卻化作一縷無聲的嘆息。窗外城市的鋼筋森林依舊矗立,但其中浮沉的人心,卻如潮汐般不可捉摸。
手機驟然響起,一個陌生號碼閃爍如螢火,他猛地抓起,彷彿溺水者要抓住救命稻草。電話那端傳來年輕獵頭的熱情聲音,一腔空洞許諾飄浮於空氣之中,似真似幻。他屏息聆聽,心跳如鼓,指尖卻漸漸冰涼,嘴角剛浮起的希望弧度也隨即凝滯——原來這看似生機一線,不過是精心編織的又一個圈套。他緩緩放下手機,那餘溫尚存的螢幕,映照著他眉宇間深如溝壑的疲憊與無聲的失望。
後來他坐在公園冰冷的長椅上,遠處薄暮霞光微染天際,如血般淒豔。他打開手機相冊,翻出數年前意氣風發的自己,那照片上的眼神銳利如刀,笑容彷彿能劈開雲霧。如今,照片中銳利的目光落於掌心,竟如照見古物上幽暗的斑駁鏽跡——昔日雄心勃勃的「諸侯」已杳無蹤跡,竟變作失業大軍中一顆無名的沙粒。公園裡的燈光次第亮起,光暈裡塵埃浮游如浮世繪,他靜坐其中,身影在暮色裡漸次模糊黯淡。
這失業大軍浩浩蕩蕩,綿延不絕,其中豈只困頓於飯碗生計?時代洪流翻湧,中年精英在無情的漩渦中掙扎浮沉,如古生物在顯生宙之末遭遇不可測的災變。他們曾經是帝國向前邁進的基石,今日卻被新浪潮拍擊得飄搖零落。舊日帝國傾頹的碎屑覆壓下來,覆壓著無數曾為它添磚加瓦的脊梁,多少如陳先生這樣精心構築過的生命,竟如史前生物般猝不及防地埋進地層深處。
失業之痛,豈僅生計之虞?當青春燃盡,我們親手堆砌的功業之塔,卻成了最終囚禁光陰的無形囹圄。人類命運何其弔詭——所謂「成就」,有時竟不過是預支了未來用以抵押的憑證;當價值被時代輕易註銷,我們是否真如恐龍一般,龐大而脆弱,最終淪為地質年表上被輕輕翻過的一頁?
暮靄四合,城市華燈初上,車水馬龍依舊奔騰不息。陳先生起身離去,影子在身後被燈光拉得細長,孤寂地投在人來人往的街道上,恍若一具新石器時代遺落的化石,模糊了無痕的邊界。
這茫茫的失業大軍,豈止在求職欄裡奔走?他們腳下,分明是時代斷層裂開的巨大深淵,正無聲吞噬著曾經睥睨世界的巨人。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