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晨的街道微涼,地鐵站口前人影漸稠,匯成一條沉默的長河。那些西裝革履的軀殼,尚在黎明前夜的朦朧中未及完全甦醒,如尚未點燈的樓宇般沉寂。唯有公文包與高跟鞋敲擊地面的聲音,在空曠清晨中叩響,彷彿為城市這台龐大機器上緊了一顆顆螺絲——這冰冷節奏,正是香港這座巨型引擎的啟動序曲。
踏入寫字樓,電梯工業之音嗡嗡作響,將人畜一同吞入腹內。電梯門剛開,氣流便挾裹著冷氣、香水和咖啡混合的異樣氣味撲面而來。白熾燈冷冷地潑下來,映照著一張張臉孔。那臉孔上,層層疊壓著薪資單、按揭合約、子女學費單……它們如大石般堆砌於眉宇之間,浮沉在眼神深處。打工仔們於此日復一日,竟將自己活成了現代版兵馬俑——表情凝固,動作整齊,各司其位,只差未曾手持青銅戈矛,卻早已在無形之中被馴成了資本神殿裏沉默的活祭。
公司是座精密迷宮,層級如齒輪般分明咬合。經理室玻璃牆後,主管們那居高臨下的眼神投來,似有實體的重量壓彎了脊背。打卡機數字跳躍冰冷如鍘刀落下,每個數字皆如無形之鞭,抽打著打工仔們奔向工位。菲林捲動,千篇一律的報表、郵件、會議通知如潮湧來,淹沒桌面。鍵盤聲匯成一片沒有盡頭的雨聲——這雨聲裏,青春悄然蒸發,生命隱然消磨:牆上的時鐘,每個刻度都似腐蝕靈魂的酸液。午間茶餐廳裏,熱氣蒸騰著廉價午餐的味道。鄰座陳伯打了一輩子工,此刻正捧著一碗熱湯白飯。湯水渾濁,他呼嚕嚕地吞下,然後擦擦嘴,臉上浮起一種奇異的坦然:「返工等放工,放工等出糧。」——這寥寥數語,如無字的聖經,道盡了打工仔們輾轉於生計齒輪間循環往復的宿命:不進不退,不死不活,唯等那一點微薄薪火,照亮又一個晦暗的輪迴。
入夜,霓虹如巨獸之眼睜開,吞噬著樓宇間殘留的光線。燈火通明的格子間裏,鍵盤聲依舊如蠶食桑葉,簌簌作響。年輕文員阿強伏在案前,一邊翻檢著明天會議材料,一邊偷看葡語教材。那紙頁上蜿蜒的異國文字,在他疲憊的眼中,竟如一條條微光閃爍的秘徑。他偷偷低語,舌尖笨拙地滾動著生澀發音,聲音雖輕,卻如暗夜中一星燭火,點亮的不是葡國風光,分明是自我意志在囚籠裏的艱難越獄。
夜深人靜,維港兩岸璀璨如星河倒懸。萬千燈火,粒粒分明,哪一盞之下沒有一副為生計而枯竭的形容?霓虹流光溢彩,浮華倒映於水面,竟如為無數打工仔漂浮的靈魂打出的投幣電話——這無聲信號在虛空中兀自閃爍,無人接聽。
暴雨驟至,天文台掛出紅色警告。手機紛紛鳴叫,一條條暴雨警告短信跳入眼簾。這一刻,萬千打工人隔著車窗、雨簾、寫字樓的玻璃幕牆,指尖滑過同樣冰冷的屏幕,竟似在無形中完成了一場沉默的集體握手。那瞬間,千差萬別的命運被同一道閃光聯結——雨水如注,它沖刷著城市冰冷鋼筋森林,也彷彿在沖刷著無數個「我」身上那層被生計鍍上的薄薄鏽跡。
暴雨滂沱之夜,燈牌光芒在濕漉漉的街道上倒映扭曲,宛如都市的巨大傷口在滲血。我們如微塵般被吸入這龐然機器的齒輪間——為餬口而役役,為生存而營營。多數人惟求安穩,甘願隱於龐大背景中,日復一日,年復一年。
然而生命之河,終究不甘於被徹底規訓成統一渠道的靜水。縱使在天文台紅雨警告席捲全城之時,那些深藏心底、微光難滅的自我意志,亦如掙扎在暴雨間的一星螢火,執著地竭力在冰冷的銅牆鐵壁上,刻下自己一寸寸不屈的簽名。
所謂「打工」,實為香港人處世的精妙智慧,既非「為奴」之屈辱,亦非「創業」之壯烈。日復一日,在這規訓與突圍的間隙,一場無聲的戰爭在格子間悄然上演:靈魂之翼在公文夾的縫隙中振動,欲在規章的鋼筋叢林間尋一線天光。
我們終究在「打工」這平淡的動詞裏,進行著一種尊嚴的修行——既非全然跪伏,亦非妄圖翻天,而是努力於方寸工位間,守護著生命不被完全物化的那點微溫。
當電梯門又一次合攏,吞下又一批西裝革履的身影,城市這台永動機繼續轟鳴。打工仔們如西西弗斯般推石上山,那點微溫從未熄滅——它在報表堆中、在鍵盤縫隙間、在暴雨警報同時點亮千萬屏幕的剎那,兀自搖盪不息。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