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我總是一個人,但好像也沒什麼不好。
從小,我就跟著年紀很大的爸爸一起生活。巷口的麵攤,是我們的日常風景。我常坐在攤子旁的小矮凳上,看著來來往往的客人,有時數人頭,有時發呆。
其中,有四位和爸爸年紀相仿的伯伯,每天準時報到。他們坐在一張油亮的紅色塑膠圓桌前,天南地北地談,說得最多的是當年如何在盧溝橋對抗日軍。那些故事,他們一遍又一遍地講,我坐在一旁聽得滾瓜爛熟,彷彿那些經歷是我自己的。
有一次,禿頭的黃伯伯突然轉頭問我:「你媽媽有來看你嗎?」
我一臉茫然,不知該點頭還是搖頭。從有記憶以來,我就沒見過我的母親,又怎麼會知道她來過沒有。
爸爸當時馬上對黃伯伯使了個眼色,小聲說:「別在孩子面前提他媽,她是自己要走的。」
那天之後,沒人再提起我的媽媽。雖然我和爸爸話不多,但日子照樣過,靜靜的,也不覺得不好。
爸爸出殯那天,四位伯伯全程陪著我,教我怎麼做、怎麼拜。他們陪我走完那一程,直到墓園,看著爸爸下葬。儀式結束後,他們拍拍我的肩膀,眼神凝重地說:「子健,你現在是一個人了。」
我點點頭。他們走後,家裡只剩下我。
一進門,我下意識地喚了一聲:「爸,我回來了。」
聲音在空蕩的屋裡迴盪,沒有回音。
我愣了一下,才驚覺——原來這句話,我從來沒有對他說過。
小時候放學回來,我是直接鑽進廚房找食物;長大後下班回家,他多半在沙發上抽菸看電視,像沒看見我似的。
「我回來了」這句話,像是卡在我喉嚨很多年了,直到他不在了,才突然冒出來。
客廳裡,煙灰缸沒了香煙,餐桌上少了一份飯,沙發椅空著,沒有人說:「回來啦?吃飯了沒?」但我也沒有太大的不同感覺。畢竟爸爸生前常常什麼話都不說,我們常坐在電視前一整晚,只聽螢幕說話。
日子在靜默中繼續。我以為自己早就習慣這樣的生活——沒有人打擾,也沒有人關心。只是偶爾在夜裡醒來,會懷疑那份「習慣」其實是一種掩飾,用來遮住我對孤單的不安。
有一天,我像往常一樣回家,卻發現門口的信箱被塞滿了傳單和報紙。
裡面夾著一張明信片,上頭的筆跡歪歪斜斜,是旅遊廣告寄來的問候:「給一個特別的你,記得偶爾也該去看看世界。」
我盯著那句話看了好久,好像是誰故意寄來提醒我——我活著,但並不是真正在生活。
我笑了笑,把它夾進桌上的舊相框裡——那是唯一一張我和爸爸的合照。那天陽光正好,他笑得有點彆扭,我的表情也僵硬。可如今看來,那樣笨拙的笑容,竟成了我記憶中最溫柔的光。
我以為自己已經習慣這樣的日子:下班、吃飯、睡覺,日復一日,毫無波瀾。
但那天早上,我醒來時覺得身體有些發燒。大概是昨晚冒雨修飛機引擎時著了涼。我請了假,照著爸爸教的老方法,吞了藥、窩回床上睡。那一覺,像是墜入無聲的湖底,沉沉的、飄飄的,不知過了多久。
砰,砰,砰——
有人在敲門?還是我在做夢?
「先生!先生!你聽得到嗎?」
「嗚……嗚。」我想說什麼,卻說不出來。
一陣騷動中,有人喊:「快!量血壓、體溫、脈搏!」
我感覺有人用冰涼的手碰我的額頭,耳邊傳來鞋底摩擦地板的聲音、醫療器具的碰撞聲、有人壓低嗓音報數的節奏。我想揮開,卻全身像被抽走了力氣般軟弱無力。
忽然,一針刺進手腕,一股清涼流入體內。我猛地睜開眼,看見幾位救護人員圍在我身邊,臉上寫滿緊張。
「鄧子健,你昏了三天,終於醒了,老天保佑!」一個男人蹲在我身旁,眼裡泛著激動。
我張了張嘴,喉嚨乾澀得像沙漠,發不出一點聲音。
「還好他醒了,但還是得送醫觀察。」其中一位穿制服的人說。他的名牌上寫著「呂如中」。
「你還好吧?幸好你同事報警,叫了救護車。像你這種一個人住的,要是發生什麼事,沒人知道就太危險了。」呂如中望著我,眼裡滿是擔心。
我掃視四周,小小的房間裡擠滿人,吵雜、混亂,卻又讓人心頭一暖。好久了,這個空房子沒這麼熱鬧過了。
我吃力地坐起,隱約看到客廳的沙發椅上,爸爸正坐在那裡。那是一道模糊的影子,卻有濕潤的眼神,靜靜地看著我。我眼眶一熱,淚水止不住流了下來。
望著他,我突然明白——他那些無聲的陪伴,其實一直都在。
如果當初,我多說一句:「爸,你今天好嗎?」
如果我能不只是坐在他身邊,而是聊一點、哪怕一點點也好——
我是不是,就不會像現在這樣,直到失去,才孤寂地明白——原來,我早就習慣了一個人的寂寞,只是那天,我才真正看見它的模樣。
📖 下一篇 〈機械大拇指〉——當首勝比疼痛更重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