旭烈慎感覺,撇開濕熱的氣候不談,他們接下來的旅程其實輕鬆不少。
他們步履穩健,踏過青青草地,走在對賀蘭飛曦來說,也還算可順利通行的小路上,雖然逐漸竄起的高溫和濕氣令人發汗而煩悶,卻也未到無法忍受的地步,而且儘管道路頻頻分岔,但有祈禮流雲在,他們基本上都不用思考,他們只須跟隨這位嚮導前進就好了。
正如之前所說,這座雨林和他原本所料的不太一致,他原以為會是一堆黑暗而野蠻的狂草亂樹,但事實上,此處卻隱隱生著秩序,而且以森林的標準來說,實在相當乾淨。照樣,旭烈慎位居隊伍最後,而新加入的祈禮流雲則在前頭引路。少了柳下貴,呼延克捷改和自己作伴前行。
明顯少了一人的空虛感不息地縈繞在每個人的心中。
他和呼延克捷斷斷續續的談到柳下貴初到鱷牙時的光景,他們談得不多,畢竟那也只是近期的事,何況人家一向勤勤懇懇,從沒惹出什麼禍事,倒也因此缺乏軼事可說。
前方,可以看到祈禮流雲一時爬上大樹,一時暫離隊伍去探路,一時和身旁的眾人聊天,一副手忙腳亂的樣子,不過看他神態動作,卻又似乎忙得不亦樂乎。旭烈慎見此情狀,憶起昨日,便又不禁懷疑起來,而問向好友,祈禮流雲這人是否可信?他是真心願助他們返家嗎?可是因為對方都已救了自己一命,要說先救了他們之後再來想方設法害死他們,這也無論如何說不過去。
呼延克捷跟他差不多的心思,卻已經對這話題深感倦怠。「我建議你先別想了,多想無益。」
然而在旭烈慎心中,名為懷疑的野獸依然在不安分地叫嚷不休,彷彿催促著他解一道他死活解答不出的題目。他心中甚有太多疑點,於是將近正午之時,他讓呼延克捷替他殿後,而他越過眾人,逕行向前。
他經過賀蘭飛曦。
「慎,怎麼了?」那顆大頭俯視著他,他解釋了一番,飛曦無所謂地擺頭放行。
祈禮流雲就在前面。他默默到他旁邊,看向他的側臉。
祈禮流雲走路姿勢不改,但顯是感受到了他的存在,過了一會眼睛才斜過來。兩人目光交會。
「嗨。」旭烈慎打了個招呼。
「嗨。」
旭烈慎不知該如何開口。
「怎麼了?」祈禮流雲問。
「我,呃……」旭烈慎說。「你的那隻飛魟呢?」
「在上面跟著我們呢。 」祈禮流雲指指天上。
「喔——」旭烈慎半張著嘴。「呃我想,請教你幾個問題。」
「好呀!」祈禮流雲眼睛一亮,面對著他燦笑著說。「你要問什麼?」
「我只是在想。」旭烈慎問。「在你之前我們遇上的那個冠人,他說了些奇怪的話,像是,他說我們自以為知道人是什麼。」
「你不需要理會那株草。」祈禮流雲微微心煩的說。「他們說的都是一些沒經大腦的話。」
「但他講的話讓我印象深刻,對我來說,我從來沒有想過一株草可以是人,但對你們來說呢?」
「我覺得……」祈禮流雲沉吟片刻,用手撥弄著頸上的骨鍊。「只要他會思考、會活動,那就肯定是吧。」
「會活動?所以他一定非動不可?」
「不一定,有些時候,人家也只是不想動,或是不能動了呀,更何況,可能他現在還不會動,但之後就會動了。」
「什麼叫之後就會動?」旭烈慎問,琢磨著這句話。
「就是……」祈禮流雲停頓。「你問我的問題,我沒辦法回答啦。」他嗔道,拿根手指一戳旭烈慎的腰側,後者吃痛避開。「齁,你是棘皮人,那麼小一隻,卻可以跟那種大你好幾倍的大塊頭稱兄道弟,一株草是有什麼讓你好驚訝的?」
「那終究不一樣呀。」旭烈慎盡量溫和的回。「至少我和他們之間還有共同點,但草和冠人之間,不就大上太多了嗎?」
祈禮流雲橫他一眼。「你怎麼知道我們就沒有共同點?」
「我……我。」旭烈慎支吾起來。「我不是那個意思,抱歉。」他面露不安,抓抓脖子。「我只是想要理解。」
祈禮流雲冷眼斜睨,隨即又噗哧一笑。「不是啦。」他帶著笑意說。「你放心,我沒生氣啦,我是逗你的,你不要緊張。」他試著闡述。「我自己是覺得,可能大家長得會不一樣,在不一樣的地方生活,但是那又有什麼關係呢?只要都能夠好好溝通,不就好了嗎?大家的差異其實沒有大家想得這麼大。對我來說,我從小就想當一名外交官,一方面是我也想要去世界各地旅行啦,但另一方面,我也是希望,能夠把我們的想法帶到全世界去和其他人交流,然後也可以因此促進和平、消弭戰爭,之類。」他臉微微一紅。
「很好呀。」原來她有這麼遠大的抱負,旭烈慎佩服的想,我可是從來沒想過。「我……對我來說,因為我自己出生在邊境的村莊,所以就沒有想過這麼遠,比較重要的反而是阻止他族的侵略,呃我是說灼族。」他補上這句。「從我有記憶開始,就常常聽到這類的事,當然,我的村子是比較幸運,沒有遭遇過大規模的傷亡,但是像是鄰近的村子、庸河河岸,還有往來的旅人……就常常遇到這種事,所以我才從軍,希望能盡我所能捍衛我的家鄉。」
祈禮流雲專心聆聽。「那其實我覺得我們是一樣的。」他聽完後隨即表示。「你知道,不就是希望大家都能生活得好好的嗎?沒有人希望戰爭,我們只是在用不同的方式努力罷了。」
「對呀。」旭烈慎附和,雖說心中還是覺得有點不太一樣。
「你剛剛說。」祈禮流雲有點興奮的問。「你的村子是在哪裡呀?」
「嗯,你知道齊柏林高原嗎?」
「那當然。」祈禮流雲笑說。「我可是外交官誒。」
「它在齊柏林高原的西邊再遠一點,一個叫四圍村的地方。」
「哦我知道,那大概離庸河很近吧,難怪你說是邊境。」
「你難不成對我們的地理都很熟悉?」
「我覺得我在考試中是表現得還不錯啦。」祈禮流雲以指捲起頭髮。「不然你來考考我呀。」他輕輕歪頭,露齒而笑的說。
「不用了,我相信你。」旭烈慎微笑回應。
他看著祈禮流雲,那彎彎的笑眼像倒映在湖面的新月,皎潔閃爍,那光輝好似可以從中曳出成串的珠寶。
祈禮流雲留意到目光,而不覺低頭,不一會,又稍稍抬起眼來,目光幽怨。「不要一直看著我啦,白癡。」他幽幽的說。
「抱歉。」旭烈慎趕緊移開視線。
「沒關係。」
這時微風吹拂,祈禮流雲的衣角浮動,露出衣內的薄紗,纖細的腰旁刃光閃耀。
旭烈慎注意到而好奇的問。「這是?」他指向對方腰間的武器。
「這個嗎?」祈禮流雲笑說。「被你看見了,這是我的鐮飛爪,給你看。」他兩手先在衣內摸索一陣,接著扣的一聲,祈禮流雲解下了鐮飛爪,將其從大衣中間開襟之處掏出,遞給對方欣賞。
旭烈慎把玩著這個武器。它顧名思義,一邊繫著鐮刀,另一邊裝著飛爪,之間則以柔韌的繩具串聯。飛爪具有三鉤,爪後設有基座,供人固定在手臂上,基座上端嵌有一個鐵盒。
「我叫它孤風馳。」祈禮流雲有點不好意思的介紹。
「好帥的名字。」旭烈慎讚道。
「對吧!我想超級久的!」祈禮流雲立刻膨脹的說。
旭烈慎察覺到鐵盒的側邊設有一個小小的按鈕,他用手指一撳,盒蓋便即彈起,盒內赫然嵌有一方手帕。
這手帕的造型格外罕見,望來沉重且有厚度,表面圖案複雜,是用黑灰絲線交織而成,並且閃著黑曜石般的光彩,在其中央鑲著一顆半徑有鈕扣般大的圓潤無暇的珍珠,從中時時散出溫軟的多層色澤。手帕、珍珠和底下的基座有如經由繁複手續打造,而被牢牢鎔在了一起。
他頓時了解到這是何物。他把鐵盒關起。
「這是首飾嗎?」他問。
「對喔。」祈禮流雲說。「這是我的生日禮物。」
旭烈慎沉默地握住這把武器,他這輩子只在遠處望過達官貴人配在身上的首飾,遑論拿在手上了——這甚至還是一把武裝配件。
這把鐮飛爪堪是價值連城。
他恭恭敬敬的、小心翼翼的交還。「你不應該把這隨便拿出來的。」他說。
「沒關係啦。」祈禮流雲將其再度別上。「你應該是個好人,給你看一下沒什麼關係,而且我也不怕被人偷。」
「什麼意思?」
祈禮流雲淘氣一笑。「不告訴你!」他往旁一步,背手傾身,腰肢微扭。「你自己猜猜吧!」
「你是要我怎麼猜?」旭烈慎笑說。「我對首飾一無所知。」
「你可以——猜猜它的能力之類的呀?」
「我不知道,流雲。」旭烈慎說,這是他第一次說出對方的名字。「我沒想到你竟然是名貴族,但我就是一個普通人而已,我只知道首飾都會有一些神奇的能力。」
「我才不是貴族。」祈禮流雲嘟起嘴說。「那是你們那邊的規矩,我很普通,跟你一樣的。」
旭烈慎嗯了一聲,帶點懷疑的接受這個說法。「但你家肯定與眾不同,才會有這種上等的武器。」他揣測。
「才沒有,在我家。」祈禮流雲不高興地踢著石子。「根本就沒有人在乎我……」
「怎麼會?」旭烈慎詫異的問。「你這麼可……你父母不關心你嗎?」
祈禮流雲用可說是驚奇的眼神瞥了他一眼。「沒有,我……」話聲消失,他低頭看地。
旭烈慎等著,對方卻不知為何突然閉口不談了。
他正感奇怪,後方猛然響起了聲音。
賀蘭飛曦跨步而來,四蹄蹬入大地,發出隆隆聲響。
他垂頭,低沉的問。「我們是繼續往這方向走對吧?」
「喔對呀。」祈禮流雲應道。「這裡是一條直線……」他手一揮周邊,卻又驚呼一聲。「喔不天呀!」他神態焦急,左右觀望。「你們等我一下喔,我想我要上去看看……下次再聊!」他拋下這句,一溜煙地爬至樹冠上層。
賀蘭飛曦斜睨著說。「以後注意一下時間。」
「是!抱歉!」旭烈慎躬身喊道。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