眾人各自低語討論,幾人收拾被送來的行李,幾人協助賀蘭飛曦把鋼齒環卸下,而旭烈慎卻無所適從的亂走,眼神巡著四周。他心神不寧,他想到柳下貴,為什麼沒人提起他?好像打從一開始他就不存在一樣。
有人拉了拉他的衣角。
他回頭。星瞳薄唇輕啟,站在一旁擔憂地望著。「你還好嗎?」他問。「你放心。」旭烈慎調整心態,他可不希望連星瞳都開始擔心自己。「我只是覺得……奇怪。」
星瞳點頭,示意他繼續說下去。
「我……」旭烈慎憂愁的問。「我只是在想……柳下貴呢?你知道。」他攤手。「我沒看見他在這裡。」
星瞳雙眼頓時盈滿淚水。
「他……他……」星瞳低泣。「我……剛剛流雲救我們時有提,他已經……」
涉夜隱不知從哪冒了出來。「你幹嘛?」他兇巴巴的問。
「我只是問他柳下的事……」旭烈慎吞吞吐吐的說,他以探詢的目光迎上對方。
涉夜隱眼皮抽動。「他死了。」他抱住星瞳,無力的說。「你只需要知道這點就好。」
「那至少可以還給我們他的身體?」旭烈慎問。
「沒有了!」涉夜隱咬牙道。「沒有了,他已經被消化成液體了,懂了嗎?被那個掛在樹上的東西,我們還活著已經是奇蹟,所以別再提了!」聲音收束成一道嘆息。「我們已經沒有辦法再為他做什麼。」
星瞳悲泣不止,其餘兩人沉默許久,最後三人分開。
等到架好營帳,他們終於可以歇息。
夜已深,旭烈慎躺下,卻寢不能寐,腦海裡處處迴盪著那聲痛不欲生的尖叫。良久後,在雜草溫柔的懷抱下,他才終於昏昏沉沉的睡著。
那晚,他夢見自己被那夾子怪物咬住,同伴棄他不顧,他無助地掙扎,嘎吱嘎吱的聲音不絕於耳,最後只聽撲通一聲,劇痛徹骨,他的身體彷彿從內爆開,幻化成了千億顆粒子,消散在那剎那水花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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醒覺時,天方破曉,旭烈慎似乎睡沒多久就被吵醒,腦子還轟隆隆的,彷彿做了一場惡夢。他已經什麼都不記得了。
他爬起來站哨。叫醒他的雷輝隨後找個地方伏地睡了,其他人還會再多睡一陣子。
他們保留了這個制度。昨天,他們草草討論,重新分配了時間。當他們不免提及柳下貴最終的命運時,皆是輕輕帶過,那夢魘般的情景實在太過駭人。
他拿起失而復得的陌刀,用它直起身軀——昨天他驚慌地逃進森林之後,他們連同短刀一併替他撿起。站哨的這段時間總是格外引人疲憊,之後他也只剩約一個小時可睡。
森林濕氣厚重,光線零亂,經過層層的樹葉截取之後,能到達底部的陽光沒剩多少。他身旁的樹幹多枝多節,柱柱如鐵梁般粗壯有力地以不同角度斜插地面。根部奇異,全數裸露於地面之上,如同臥龍盤曲,根旁長有菇類。
他感到精神渙散,如有一顆悲哀的種子在他心中種下,發芽、茁壯、結果。他念及柳下貴的死。
如果不是他昨天傻的把短刀要回去,柳下貴就至少會有一把武器可以防身。
如果他有武器可以防身,他就可以自行砍破那個叫做捕獸草的生物,逃脫出來。
那他就不必死了。
承認這一點,讓旭烈慎哀傷難抑。
他可是他們比武大賽的冠軍,未來的明日之星,結果卻不明不白死在異地,屍骨無存。
難道這不是自己的錯?
連日的勞苦、昨日的驚嚇以及如今的自責全數混雜在胸口之中,有如一顆大石將旭烈慎壓得近乎站不直身體。
「你怎麼了呀?」一道聲音由上而下小聲傳來。他往上看,是祈禮流雲,他正端坐在他頭頂樹枝之上。
「沒什麼。」旭烈慎同樣小聲的說,並且瞥了一眼熟睡的眾人。「你這麼早起?」
「那當然。」祈禮流雲促狹的說。「我可是一大早起來,在樹上找毛毛蟲給你們煮早餐呢。」他轉而擔憂的問。「你還好嗎?我看你剛剛一副快昏倒的樣子。」
「我只是有點累。」旭烈慎撒謊。
「你這樣還要站哨喔。」祈禮流雲說,然後拉住一根藤蔓,舉止優雅地慢慢垂到地面。
「我想,我有事要問你。」旭烈慎凝目肅問。
祈禮流雲怔了下並點頭,似乎並不感到奇怪,他淡然望向旁邊。
「你可以告訴我,昨天。」旭烈慎嚥下口水。「關於我死去的朋友,你是怎麼跟其他人說的嗎?」
「昨天只有你沒聽到我前面說的。」祈禮流雲遲疑數秒後說,他走到他身邊把頭抬起,雙方身高相差近一顆頭。「但我想,我昨天可能講得有點太直接了,你們有些人因此有點嚇到,所以我要問你,你是真的想要知道嗎?」
旭烈慎緩緩點頭。
「好吧……一開始,我就是接到有人出現在死地的通知,所以就自請前來處理。」祈禮流雲從頭開始回憶。「當我到達時,除了你以外,你們所有人都已經被包圍了,於是我立刻插手制止了戰鬥,然後中間的事就跟昨天你朋友說的一樣,我就不再重講一遍,總之,我判斷你們只是意外闖入,所以我就和我的族人解釋,準備把你們帶來這片空地,但我馬上聽到,你們其中一人已經被丟入了大豬籠……我乘上小蘭查看,但是,大豬籠裡面的消化液腐蝕性非常強,所以當時已經……大半溶解了。」他顫抖了下,眼露悲傷。「真的很抱歉,我能做的,也只剩下叫大豬籠再把他倒出來,但那裡面基本上已經沒有固體殘留……」
「不用再說了。」旭烈慎麻木的說,並意識到所謂的大豬籠,應該是指那些掛在樹上的紫色斑點的袋子而言。
「我還是有挖了一個洞。」祈禮流雲焦急地補充。「鋪上了石頭,按照你們的方式,把他……葬在了裡面。」
液體緩緩滲透石頭縫隙的影像在旭烈慎的腦裡一閃而過。「謝謝你,我都了解了。」
兩人在清晨的靜謐中默然不語。
「抱歉。」祈禮流雲簡短的說,他轉身,飛速爬回樹上。
旭烈慎訝然看見對方的眼裡閃著淚光。
他隨後繼續獨自一人站哨,直到時間結束,才又回去睡回籠覺。
起身後,眾人分食拔營。他比較晚起,星瞳遞給他肉乾和乾硬的饅頭果腹,饅頭的表皮有部分發了霉,他隨手撕棄。
星瞳看來悲傷難遏,於是旭烈慎說:「我也很不好受。」
星瞳傷感地望起自己。
「我覺得。」旭烈慎艱難地吐出。「要是我沒有把短刀拿回去就好了。」
星瞳看起來又要哭了。「這不是你的錯。」他搖搖頭坐到旁邊。「你千萬不要這麼想。」
「我知道。」旭烈慎說。「但是我還是會忍不住。」
「你不要這樣想。」星瞳纖眉低垂,大大的眼睛反射淚光。「我也很傷心。」他抽抽鼻子。「他一直都很關心我,他真的是個好人,如果我有再多跟他說說話就好了……」
「他常關心你?」旭烈慎問,這他倒是不知道。
「對呀,你知道,他就在我和敏蘭後面。」星瞳抽抽搭搭的說。「所以他時不時就會來問我們一下,幫了我們很多忙,可是因為,你知道,這趟旅程很危險,所以有時我沒什麼心情……如果我有多跟他聊聊,我就可以多了解他一點……」
「柳下貴他。」旭烈慎回憶道。「可是上屆流瓦城比武大賽的冠軍。」
「真的?」星瞳驚訝的說。「原來他是這樣,我沒想到……」
「對呀,他說他希望靠自己的實力證明自己,所以不打算說,唉……」
星瞳哭了出來。「我一直以為大家都能平安回去的……」他邊哭邊說。
旭烈慎愁眉不展,同感傷心,他輕輕拍著人家的肩膀,接著手再往上,輕輕撫了下那柔黑的髮。
後者抬頭,淚眼婆娑。兩人對視了會。
「嗯,我懂。」他柔聲道。「我也希望大家都能回去,不只是我,每個人都是這樣想的,可是我們的處境讓這點太難了……我們現在唯一能做的,就是繼續走下去,不要放棄,我想,柳下貴肯定也是這麼希望的。」
星瞳注視前方,凝神思索。「對,你說的沒錯。」他揉了揉眼。「我們一定要做到。」
「首先要做的。」旭烈慎對他笑一笑。「就是打起精神來。」
「嗯,對。」星瞳也嘗試微笑。「對不起,讓你替我心煩。」
「不會呀,我跟你也是一樣心情的。」
他們又繼續絮談了會,才各自忙去。旭烈慎由衷希望,星瞳的心情可以因此好上一點。
拔營完畢之後,祈禮流雲出現,他先是倒掛在樹枝上,繼而縱身後翻,完美落地。他捎來最後的訊息,他們聚在一起,仔細聆聽。
「大致的情況都已經告知了上層。」或許是平復了心情,祈禮流雲如今愉快的說。「也收到了肯定的答覆,你們會跟著我,一路通過我們族土,到達十字江,我們也會協助你們渡江返回。」
「感謝。」賀蘭飛曦說。
「但是,在這之前。」祈禮流雲說。「你們可能要先跟隨我往北方走喔,先去一個據點,那裡是我們的——以你們的話來說,就是家族宮廷,去到那裡後,我們才會再往西到十字江。這過程就只需要花一兩天而已,不會耽誤你們,可能要麻煩你們遵守。」
「我們是有要見什麼人嗎?」賀蘭飛曦問。
「嗯——是的。」祈禮流雲沉吟了會。「不會有什麼隆重的儀式,你們放心,這就像是過一道程序而已,畢竟,」他笑一笑緩和氣氛。「我的上層也會想知道你們的情況。」
「所以你的上層是……?」賀蘭飛曦又問。
「到了那裡你們就會知道了。」祈禮流雲輕描淡寫的說。
「等一下。」雷輝問。「所以我們連要去哪、要見誰都不曉得嗎?」
「抱歉。」祈禮流雲抿一抿嘴。「我們實在不太常說自己的事,許多事皆被視為秘密。」
「具體來說。」旭烈慎問。「到達那裡後,我們有要做什麼嗎?」
「不太要,大部分的事情都會由我負責。」
「那……如果說。」派克吞著口水。「到時候,你的上層對我們又不滿意了呢?」
「什麼意思?」祈禮流雲板起臉問。
「就是,他可能對我們的來訪突然變得不太高興……」
「我剛剛有說了。」祈禮流雲瞅著眼說。「已經有准許你們通過了,這就只是一項必要的程序,不用太緊張……而且,我也絕對不會讓這種事情發生。」
派克嘶嘶幾聲就不言語了。
札木凱在旁眼神一掃。「所以你是外交官嗎?」他驟然發問。
「什麼?」祈禮流雲眨了眨眼。
「外交官呀。」札木凱向前傾身。「你們冠人不是有分很多職業,你是擔任外交官的嗎?」
「喔對,當然。」祈禮流雲臉紅的說。
札木凱沉吟不語。
「總之。」祈禮流雲說。「不管如何,我們趕快出發吧,我們越快出發,就能越快抵達十字江。」
一番忙亂後,他們上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