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夢見自己在家裡的一樓。
空氣裡瀰漫著燒香的味道,那是家裡每天早晨的氣息。細細的白煙從神桌前升起,盤旋、消散,像一條柔軟的線,連著我們看不見的神,那味道熟悉又安穩,卻帶著一點哀愁,像是在提醒我,有什麼正在被記得,也有什麼正在被想念。
我坐在那張藍色的沙發上。那是阿嬤最常坐的地方,靠背有一點下陷,像是仍留著她的體溫,陽光從窗簾的縫隙滲進來,光線安靜地落在地板上。
就在這樣的光裡,她走了過來。
她穿著熟悉的衣裳,微微駝身軀,手裡拿著那台她不該會用,也不該擁有的平板,在我的身旁坐下。
「密碼是……」她笑著說。
我照著輸入,螢幕亮起。裡面全是照片——她年輕時在廟會遶境的樣子、她拿著香在神桌前拜拜的背影、還有我們圍坐吃飯的畫面,那一刻,我忽然明白,夢裡的「一樓」不只是家,而是有她的的地方。香的味道、沙發的藍色、光線的靜,
都圍繞著同一個訊息:
她回來了,而我,也被召回了情感的原點與句點。
她抱住我,那個擁抱很輕,卻有一種說不出的溫度,然後,她開口唱了起來,這是我第一次聽她唱歌。
「你咁欸災~你咁欸災~」
我聽不出那是什麼歌,只知道那旋律裡藏著哭聲,她邊唱邊落淚,肩膀微微顫抖。我感覺喉嚨也緊起來,眼淚在眼底打轉,卻怎麼都落不下來,我看向一旁的大姐,她的眼眶也濕了。
我不知道自己是害怕、還是難過,只覺得有股無形的水壓著胸口,好像只要再深吸一口氣,我就會被那股水淹沒。
我鼓起勇氣問她:「阿嬤,你最想念什麼人、什麼事?」她停了一下,眼神看向窗外,說:「阿源,大家,還有以前飛機上的人,一起出去玩的人。」
那一刻,我聽見的不只是她的想念,還有整個家族被歲月沖散的聲音。她的每一個字,像一粒粒種子,落進我心裡。我還想再問她什麼,但話還沒出口,我就醒了。
夢醒時,陽光照在牆上,而再次下樓,一樓還是那個樣子。
榮格說,夢是一座橋,連結意識與潛意識,那一樓,就是這座橋的入口。
那是我與她共同生活過的空間,也是她信仰的所在,夢裡的阿嬤,不只是記憶中的人,她帶著溫柔、悲傷,也帶著靈魂的智慧。
現實裡的阿嬤,其實是在醫院過世的,那是個充滿機器聲與消毒水味的地方,沒有歌聲,只有呼吸器規律的「嗶」聲,我仍記得她戴著氧氣罩,用全身的力氣呼吸,眼睛卻始終睜著,不肯閉上。
她害怕醫院,這是我們都知道的事。
她曾說,阿祖在那裡插滿管子,很痛苦,她不想那樣,所以那時的她,是用意志在撐著。而我,也在撐著。我在病房裡不敢哭,怕媽媽會更難受。我告訴自己要穩,要理性,要能安撫別人。
我記得我一直告訴自己:「不要哭,現在不能哭。」
但當我們在一樓討論後事時,我的眼淚還是失控地落下。我努力挺著背,卻再也止不住鼻酸。
那一刻,我才真正感覺到「失去」進入身體。所以當夢裡的阿嬤抱住我、唱出那首歌時,我知道,那不是一場夢。那是她在帶我回家,帶我回到我當時不敢哭的那個空間。
榮格說:「夢是靈魂的自我補償。」潛意識會在夢裡修補我們無法完成的情感。
我想,阿嬤的那首歌,就是我沒露出的情緒。她哭,是替我哭;她的「你咁欸災」,不是責怪,而是心疼,她在說:「你怎麼這樣忍著不哭呢?」
那首歌像一條小河,穿過我心裡乾涸的土地,至今在我的腦中盤旋。我開始明白,自己不是沒眼淚,而是長久以來太害怕情緒流動,害怕一旦哭出來,就再也止不住。
所以我讓自己理性、讓自己鎮定,直到那個夢提醒我——理性不是堅強,接受自己的脆弱才是。
有時清晨醒來,我會看著那張藍色沙發,想起夢裡她的聲音。一樓的光線依舊柔和,香火的味道仍在空氣裡飄著。
人會離開,但情感不會。它會在夢裡化成歌,在記憶裡變成呼吸。有時它會繞一大圈,才找到回家的路。
那天醒來後,我在筆記本上寫下幾個字:
「讓情感再次流動。」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