Tide_(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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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晨七點的《海潮下的兄弟》片場,是一首由各種聲響交織而成的序曲。軌道被推動時發出的沉悶滑音,像一聲嘆息;燈光師在高處調整支架的金屬碰撞聲,清脆而孤單;副導演透過對講機下達指令時略帶沙啞的催促,混雜著工作人員們刻意壓低,卻依舊流動不息的交談與笑語。空氣中,淡淡的灰塵、提神的咖啡醇香與戶外被露水浸潤的草地濕氣,融合成一種獨屬於片場的、充滿生命力的氛圍。

然而,這首序曲在七點半左右,總會迎來一段奇妙的靜默。

這段靜默似乎源於一種莫名的壓迫,連同帶來了近乎真空的疏離感。一輛線條流暢的銀灰色保母車會準時滑入片場,它的主人下車時,幾乎不會引起任何人的第一時間注意。

時透無一郎就這樣悄然無聲地出現了。十九歲的影帝穿著一件尺寸略大的米白色連帽衫,鬆垮的袖子蓋住了大半手掌,身形顯得單薄而纖細。他背著一個簡單的黑色雙肩包,步伐很輕,像一隻貓,落地無聲。他那頭烏黑的長髮在髮尾挑染了幾縷薄荷綠,隨著他的走動,在清冷的晨光中劃過一抹虛幻的弧線。

他不會和任何人打招呼,並非出於高傲,而是他那雙漂亮的、宛如雨後森林湖泊的薄荷綠眼眸,似乎將周遭的一切都視為無關緊要的背景。他看得見所有人,卻又好像誰也沒看進眼裡。那不是失焦,而是一種穿透一切、拒絕停留的淡漠。

「啊,時透君到了。」

總是要等他幾乎走進了片場中心,才有人後知後覺地發現。於是,周遭的聲響會不自覺地變小、變輕。大家並非畏懼他,而是一種小心翼翼的共識——那位天才的世界,有一道看不見的牆。這位十九歲的影帝,是演藝圈的傳奇,也是著名的「採訪終結者」。鏡頭前的他,那雙看似空濛的眼眸能瞬間凝聚起駭人的情感風暴;可鏡頭一關,他又會立刻變回那個用一句「你想多了」就能讓氣氛降到冰點的時透無一郎。

他輕車熟路地走到專為他準備的休息區——一把能看到天空的帆布椅旁,坐下。他沒有立刻仰望天空,而是垂下眼,視線落在自己連帽衫的袖口上,專注地研究著上面的一條縫線,彷彿那條線裡藏著整個宇宙的奧秘。就這樣,他輕易地將自己從這個喧囂的世界裡抽離了出去。


這份近乎凝固的寧靜,總會被另一道截然不同的聲音打破。

「三住大哥,你的腰好點了嗎?這個道具箱我來搬吧!」

「大家早安!今天也要充滿活力地加油啊!」

聲音清亮、溫暖,充滿了獨有的熱情。竈門炭治郎像一顆小太陽般滾了進來。他身為人氣偶像團體的C位,身上卻絲毫不見偶像的包袱,穿著簡單的運動服,臉上掛著能融化冰雪的招牌笑容。他一邊和所有人打招呼,一邊自然地接過道具組大叔手裡沉重的箱子,穩穩地放在指定位置。

此起彼伏的問候聲中,片場的氣氛迅速回暖。炭治郎真誠地回應著每一個人,他的關心具體而微。他就像一條溫暖的溪流,自然而然地滋潤著所到之處。

然後,這條溪流,毫不意外地、義無反顧地,流向了那片彷彿與世隔絕的雲朵。

時透無一郎沒有抬頭,但他知道他來了。那股溫暖的、帶著淡淡肥皂香氣的氣息,像一種固定的程式,每天準時靠近。他感到一絲幾乎無法察覺的厭煩,不是針對來人,而是針對這份重複的、可預測的「表演」。

「時透前輩,早上好。」炭治郎的聲音放得很輕,帶著一貫的尊敬。即使年紀稍長兩歲,仍稱呼時透為前輩。

時透的視線終於從那條縫線上抬起,緩緩地,聚焦到炭治郎的臉上。他的眼神很平靜,沒有迷茫,反而像一台超高解析度的掃描儀,冷靜地分析著眼前這張笑容的構成:眼角溫和的弧度、恰到好處露出的潔白牙齒、以及那雙因為真誠而顯得亮晶晶的眼睛。


完美的演技。 他在心裡做出結論。


「……早。」

「那個,今天也為您準備了飯糰!」炭治郎似乎對他的冷淡習以為常,依舊興致勃勃地解開風呂敷,打開了便當盒,「今天的是紫蘇飯糰和味噌烤飯糰!味道很清爽,很適合早晨!還有,玉子燒是甜味的,前輩嚐嚐看?」

米飯與紫蘇混合的獨特清香,伴隨著烤味噌的焦香,輕柔地飄散在空氣中。

時透無一郎的目光落在便當盒上,內心卻沒有絲毫波瀾。他看著那被精心捏製的飯糰,腦海中浮現的卻是另一個畫面——多年前,那個叫「陸」的男孩也是這樣,每天變著花樣給他帶零食,笑著說「我們是最好的朋友」。

溫暖的表象,最擅長包裹算計。


他的視線重新回到炭治郎臉上,那雙薄荷綠的眼眸裡,帶著一絲成年人特有的、洞悉一切的冷靜。他忽然問:「你每天都這樣做,不累嗎?」

這句話讓炭治郎愣了一下,他沒想到會被這麼問。他撓撓頭,誠實地回答:「不累啊!我很喜歡做料理,能讓前輩嚐到,我很開心。」

「是嗎。」時透的語氣沒有起伏,聽不出信與不信。他轉頭看了看天,說:「今天的雲,像羽毛。」

這句不相干的話,讓炭治郎有些不知所措,只能跟著抬頭:「啊……真的耶,很漂亮。」他感覺到對方在刻意拉開距離,心裡有些失落。

時透點了點頭,似乎只是在陳述一個事實。然後,他的目光再次鎖定炭治郎,問出了一個讓周圍偷聽者心頭一緊的問題:「你的目的是什麼?」

這不是失憶,而是審問。那聲音很輕,卻像一把冰冷的手術刀,精準地剖向溫情脈脈的表皮。

炭治郎臉上的笑容,第一次出現了裂痕。他捧著便當盒的手指不自覺地收緊了,那雙溫暖的眼眸裡,清晰地映出了受傷與困惑。「目的?」他輕聲重複著這個詞,彷彿無法理解它為何會從這裡出現。

看著他那副茫然的樣子,時透的內心卻更加冰冷。連受傷的表情都演得這麼逼真。

炭治郎深吸了一口氣,他直視著時透那雙不帶任何感情的眼睛,臉上的笑容褪去了一些浮華,變得更加真摯而篤定:「我沒有目的,前輩。我只是覺得,能和尊敬的前輩一起工作,是一件很值得珍惜的事。在戲裡,我是您的哥哥,我希望能好好地詮釋這份感情。在戲外,您是我的前輩,關心您是理所當然的。」

一番話說得坦坦蕩蕩,擲地有聲。

時透無一郎靜靜地聽完,臉上依舊沒有表情。內心卻冷笑了一聲。

說得真好。台詞功底果然不錯。和當年陸說「我只是想和你當一輩子的朋友」時,用的是同一個語氣。

他沒有再追問,只是淡淡地說:「便當放下吧。」

這句話反而讓炭治郎有些驚訝,但更多的是開心。他連忙將便當盒穩穩地放在矮桌上,擺好筷子,像完成了一項重要任務般,再次鞠躬:「前輩,那我去讀劇本了!期待今天和您的對手戲!」

說完,他便轉身,步伐輕快地離開了。只是那背影,比起剛來時,多了一絲不易察覺的、思索的沉重。

時透無一郎沒有再看他,目光跟隨著天邊那片羽毛狀的雲緩緩移動。

他會吃掉那個便當。因為拒絕這種「好意」,只會讓對方變本加厲地想出更多的方法來「打動」自己,那是一種情緒的互動,他拒絕給予。而接受,則是一種最高效的無視——我收下你的道具,但不會收下你表演的情感。

不知過了多久,他的視線才重新落回桌上那個用淺藍色麻雀圖案風呂敷包裹的便當盒上。

「竈門……炭治郎。」

他用極輕的、只有自己能聽見的聲音,念了一遍這個名字。

「演我哥哥的人。」

他伸出纖細的手指,猶豫了片刻,最終還是輕輕地碰了一下那個便當盒。溫熱的觸感從指尖傳來,真實得讓他心煩。

演得真像啊……連道具的溫度都這麼逼真。

在那片因創傷而冰封的世界裡,這份每日遞來的、固執的溫暖,不是一縷陽光,而是一個需要他時刻保持警惕、冷靜分析的、不明的變數。

他必須等待,等待這場漫長表演,露出破綻的那一天。



下午的拍攝,是一場考驗兩人默契的室內戲。劇本中,無一郎飾演的弟弟「海」因為一場誤會,將自己鎖在房間裡,而炭治郎飾演的哥哥「陽」則在門外,試圖用溫情與回憶化解弟弟的心結。

沒有激烈的衝突,全靠台詞的張力與細微的情感流動支撐。

片場的空氣是人造的。空調系統吐出恆定的、略帶乾燥的冷氣,驅散了戶外的暑熱,卻也帶來一種與世隔絕的沉悶。空氣中飄浮著木屑、新油漆和便當混雜的氣味。為了下午這場重頭戲,所有不必要的人員都已被清場,巨大的遮光布將空間籠罩在一片昏暗中,只有幾盞工作燈敬業地亮著,在地面投下孤單的光圈。

導演一聲令下,片場瞬間墜入一種專注的寂靜,只剩下攝影機運轉時微不可聞的嗡鳴。

炭治郎站在那扇作為道具的、被漆成深棕色的房門前。他閉上雙眼,長長的睫毛在眼瞼下投出一小片陰影。早晨那句「你的目的是什麼?」還在耳邊迴盪,像一根細小的刺。但他沒有讓那份困惑干擾自己,反而將其轉化為一種更深的、想要去理解的動力——不僅是理解角色「陽」,也是理解門後那個被重重包裹的時透無一郎。

他將自己為「陽」這個角色寫下的註解,在腦海中快速翻閱:五歲時,父母出車禍,他牽著三歲的弟弟「海」的手,第一次走進孤兒院;十歲時,為了給生病的弟弟買一個昂貴的玩具,他偷偷跑去打工,結果被騙走了所有錢;十五歲時,他放棄了自己喜歡的體育特長,選擇了能更快賺錢的技職學校……

這些杜撰的、卻被他用情感填滿的記憶,像潮水般湧上。當他再次睜開眼時,那雙溫暖的紅褐色眼眸,已經被一層更深邃、更沉重的溫柔所覆蓋。他不再是偶像竈門炭治郎,而是背負著整個世界的哥哥,「陽」。

他抬起手,指尖即將觸碰到門板的那一刻,有著一絲微不可察的顫抖。他將整個手掌貼了上去,彷彿想透過這層薄薄的木板,傳遞自己的體溫。

「海,你開門好嗎?」他的聲音比平時要沙啞、低沉,帶著壓抑後的疲憊,「哥哥給你做了你最喜歡的薑汁燒肉。」每一個字,都像是從胸口深處掏出來的,裹著疼惜與近乎哀求的懇切。

門的另一邊,被黑暗包裹的時透無一郎正靠著門板坐在地上。他沒有在揣摩劇本,他的腦袋一片清明。他在「聽」,用一種近乎解剖的、技術性的方式,分析著門外傳來的聲音。

聲音沙啞,很好地表現了角色的疲憊感。尾音的顫抖,教科書般地傳達了焦急。手掌貼門的動作,也是經典的、用來表現「渴望連結」的肢體語言。

他冷靜地分析著,將炭治郎的表演拆解成一個個可以評分的技術點。對他而言,演戲不是感性的投入,而是一場精密的計算。他需要做的,就是根據對方拋出的表演,計算出最精準的回應。

炭治郎的表演很出色,那麼,他所飾演的「海」,就應該給出更強烈的、封閉性的反應,以凸顯戲劇的張力。

當炭治郎的聲音穿透門板傳來時,那聲音裡蘊含的、不容錯辨的真切情感,像一根細細的針,猝不及防地刺向了他分析的屏障。有那麼一瞬間,他不是在計算的演員時透無一郎,他就是那個把自己封閉起來的、渴望溫暖卻又害怕受傷的少年,「海」。

這份情感的衝擊,讓他幾乎忘了台詞。一種陌生的、不屬於計算範疇的酸楚感,從心底竄起,讓他下意識地瑟縮了一下。

「……我不想吃。」

最終,他吐出的聲音,比預想中更輕、更弱,帶著一絲真實的、不屬於演技的脆弱。


「Cut!完美!」導演興奮的聲音打破了這份張力,「就是這個感覺!太棒了!無一郎,你最後那絲脆弱感抓得太準了!」

讚美聲如潮水般湧來,時透無一郎卻像是被抽走了所有力氣。他緩緩站起身,角色的靈魂抽離,那份熟悉的、空洞的疲憊感重新包裹了他。剛才那一瞬間的失控,讓他感到一陣莫名的煩躁。

他走出道具房間,默默地走回自己的帆布椅,將自己扔進去,習慣性地抬頭,試圖從攝影棚頂縱橫交錯的鋼架中,尋找一片可以讓他思緒放空的「天空」。

這時,他的視線不經意地掃過了旁邊矮桌上的便當盒。淺藍色的風呂敷已經被解開,疊得整整齊齊放在一旁。雙層便當盒空了,而且被仔細地用紙巾擦拭過,連一粒米都沒剩下。那雙木筷也好好地躺在原位。

處理得乾淨又妥帖。

炭治郎帶著一絲如釋重負的淺笑走了過來。剛才那場戲耗費了他巨大的心力,但他此刻更在意的,是另一件事。他看到空了的便當盒,眼底的亮光真實而溫暖。

「前輩,剛才……」他想說「剛才我好像真的感覺到『海』的痛苦了」,想分享那種演員之間心意相通的瞬間。

但時透無一郎沒有給他說完的機會。

他看著炭治郎臉上那份混雜著疲憊與喜悅的、屬於演員的表情,用一種近乎冷酷的平靜,說出了他的評價。

「你的演技很好。」

炭治郎準備要說的話,就這樣卡在了喉嚨裡。

「那種溫暖和關心,」時透的聲音沒有絲毫波瀾,他像一個資深評委在點評一場表演,「演得很真實。很專業。」

「專業」。這個詞,像一道透明的玻璃牆,轟然一聲在兩人之間落下。

炭治郎臉上還未完全褪去的、屬於角色「陽」的溫情,徹底凝固了。他怔怔地看著時透,嘴角的弧度僵住了。他終於深刻地明白了早晨那個問題的涵義。在這個天才前輩的眼裡,或許根本不存在「真心」這個選項。所有的情感,無論在鏡頭前還是鏡頭後,都只是一種可以被評價、被分析的「演技」。

胸口像是被什麼東西堵住了,有點悶,有點酸。但他不能表現出來。他也是一名專業的演員。

他深吸一口氣,重新逼出一個笑容,只是這個笑容,怎麼看都有些勉強:「能得到前輩的稱讚,我很開心!是前輩您演得好,才能把我帶入情緒的!我會繼續努力的!」

他說得得體又謙遜,無可挑剔。

他默默地收拾好空便當盒和風呂敷,對著時透無一郎鞠了一躬,轉身離開。那背影挺得筆直,卻莫名地透出一絲倉皇。

時透無一郎面無表情地看著他走遠,重新抬頭望向棚頂。

那裡沒有天空,也沒有雲。只有冰冷的鋼筋和交錯的電線。

他成功地守住了自己的堡壘,將那份可能帶來危險的溫暖隔絕在外。可是為什麼,胸口那個本應早已麻木的地方,卻因為剛才那一瞬間的失控,和炭治郎最後那個勉強的笑容,傳來了一陣陌生的、細細密密的刺痛。



結束了一天的拍攝,炭治郎回到經紀公司為他安排的臨時休息室。門在身後「喀」地一聲關上,隔絕了走廊上工作人員的交談聲,也將他徹底拋入一片孤獨的靜默之中。

他沒有開燈,身體像是被抽走了所有骨頭,沉沉地陷進了人造皮革沙發裡。沙發的質料有些粗糙,隔著薄薄的戲服,輕輕摩擦著他疲憊的肌膚。窗外是東京永不熄滅的霓虹,光怪陸離的色彩透過百葉窗的縫隙,在地板上投下幾道斑駁的光痕,像一道道無聲的枷鎖。空氣中瀰漫著一股密閉空間特有的、混雜著冷氣、灰塵與淡淡髮膠的氣味。

他閉上眼,試圖放空,但感官卻無比清晰。他能聽見牆角那台小型冰箱低沉的嗡鳴,能感覺到自己心臟在胸腔裡沉重而緩慢地跳動。然而,最清晰的,還是時透無一郎的聲音,那句「你的演技很好」,在他腦海中反覆播放。那聲音很輕,沒有情緒,像一片冰涼的羽毛,卻劃得他心口隱隱作痛。

上週,他還站在萬人體育館的舞台中央。震耳欲聾的尖叫聲、五光十色的應援燈牌匯成的海洋、汗水滑過下顎的滾燙觸感,以及他在升降台上,對著無數鏡頭和粉絲露出的、練習過千百遍的燦爛笑容——那是偶像竈門炭治郎的世界,一個被愛與期待包裹的、閃閃發光的世界。

他竈門炭治郎,是時下最炙手可熱的新晉男團「日之呼吸」的C位成員與隊長。成軍三年,他們憑藉著充滿活力的歌曲、整齊劃一的刀群舞以及成員們各自鮮明的魅力,迅速在飽和的偶像市場中殺出一條血路。而炭治郎,則以他那標誌性的治癒笑容、待人處事的真誠以及舞台上燃燒生命的拚勁,被譽為團隊的「靈魂核心」。


前途無量——所有媒體都用這個詞來形容他。

只有他自己知道,這條看似鋪滿鮮花的路,每一步都走得有多麼小心翼翼。

他還記得被叫進副社長辦公室的那天。巨大的落地窗外,是東京繁華的街景。副社長將一份標著《海潮下的兄弟》的企劃案推到他面前,語氣是不容置喙的決斷。

「炭治郎,這是公司為你,也是為『日呼』爭取到的最好資源。男二號,和時透無一郎對戲。你知道這意味著什麼。」

他當然知道。這意味著,他將作為一個演技經驗幾乎為零的偶像,空降到一個由天才和實力派組成的、截然不同的世界。這個角色,不是他靠試鏡贏來的,而是公司高層在無數次飯局與談判中,用人脈、資源與未來的承諾,「交換」來的。

這是一筆交易,他是被推上牌桌的、最光鮮的那個籌碼。

「……時透前輩那邊,恐怕會對偶像演員有看法。」當時,他小聲地提出了自己的擔憂。

副社長只是笑了笑,拍拍他的肩膀:「所以才需要你啊,炭治郎。你的真誠和努力,是最好的武器。去讓他,讓所有人看到,我們『日呼』的人,不只是會唱唱跳跳的偶像。」

那份沉甸甸的期許,此刻卻像一塊巨石壓在他心上。

他忽然無比清晰地理解了時透無一郎的冷漠與審視。當對方用那雙洞悉一切的眼睛看著他時,看到的不是「竈門炭治郎」這個人,而是一個巨大的、被資本運作硬塞進來的標籤——「偶像」。一個帶著公司任務、懷著不可告人「目的」的入侵者。

他引以為傲的真誠,在對方眼裡,不過是這場商業佈局中,最敬業的表演。

一股混雜著委屈和羞愧的熱流湧上臉頰。他將臉深深埋進掌心,沙發的粗糙紋理硌得他皮膚生疼。他第一次如此痛恨自己「偶像」的身份。

口袋裡的手機突兀地震動起來,螢幕上跳動著「我妻善逸」的名字。炭治郎猶豫了片刻,還是滑開了接聽鍵。


「炭治郎——!!你還活著嗎?!我看了新聞,說那個時透無一郎在片場一句話能把空氣凍結!你沒被他變成冰雕吧?他是不是超可怕的啊啊啊啊啊?」

善逸那標誌性的、充滿穿透力的哭喊從聽筒裡傳來,讓炭治郎緊繃的神經不由自主地鬆弛了幾分。他甚至能想像出對方抱著手機,一把鼻涕一把淚的樣子。

他靠著沙發,讓自己的聲音聽起來盡可能平靜而溫和:「我沒事,善逸。時透前輩……他人不壞,只是很安靜,非常專注。他很專業,從他身上學到了很多。」

「真的嗎?那就好……」善逸的聲音聽起來還是很不放心,「你別太勉強自己啊,你是我們的隊長,但也不用什麼都自己扛著……」

「我沒有勉強,」炭治郎打斷了他,語氣裡帶著不容置疑的溫柔,「放心吧。」

他是隊長,是大家的太陽,他不能,也絕不允許自己在這裡倒下。

掛掉電話,休息室重歸寂靜。炭治郎坐直身體,目光落在了被他帶回來的劇本上。劇本的封面已經被他翻得有些捲邊,上面用不同顏色的筆,密密麻麻地寫滿了註解。

他想起下午在片場,當他說出那句「我不想吃」時,時透無一郎眼中閃過的那一絲、幾乎不存在的脆弱。那一瞬間,他確信,自己感受到的情感連結,不是假的。那道名為「演技」的牆,或許很高、很厚,但在那一刻,他似乎聽到了一絲龜裂的聲音。


一股不服輸的、近乎執拗的火焰,從炭治郎的心底重新燃起。

不夠,還遠遠不夠。

如果真誠的言語會被誤解為台詞,如果溫暖的關懷會被定義為表演……那麼,就用連自己都無法作假的、最純粹的演技去證明。用角色最真實的情感,去撞開那扇緊閉的心門。

他要用這部戲,向時透無一郎,向所有質疑他的人,也向他自己證明——

他不僅僅是一個需要靠公司鋪路的偶像。

他對表演的熱愛,是發自內心的。

他更要證明,在這座充斥著名利與算計的演藝圈裡,依舊存在著不為任何目的的、最樸實的真心。

炭治郎起身,打開桌上的檯燈。那一束溫暖的黃光,驅散了滿室的冰冷,也照亮了他倒映在漆黑窗戶上的臉。窗中的少年,眼神清澈而堅定,彷彿已經帶上了角色「陽」的影子。

他翻開劇本,翻到明天要拍的、一場更加激烈的情感對手戲。他的手指輕輕撫過上面冰冷的鉛字,眼中燃燒著前所未有的鬥志。

他的戰鬥,才剛剛開始。


隔天,片場的氣氛比以往要凝重幾分。今天要拍攝的是劇本前半段最重要的一場情感爆發戲。場景設定在兄弟倆相依為命的、狹窄的舊公寓廚房裡。

美術組的布置極為用心,小小的空間裡堆滿了富有生活氣息的雜物:水槽邊沿放著一塊被用到變薄的舊海綿,牆上貼著一張略微泛黃的超市特價傳單,唯一的一扇小窗戶上,還掛著一件晾到半乾的T恤,水漬在布料下緣暈開,彷彿還帶著潮濕的氣息。為了追求真實感,導演甚至要求在道具鍋裡真的煮上醬油和肉,那股鹹中帶甜的、逼真的「家」的味道,混雜著攝影燈光炙烤下空氣的焦灼感,瀰漫在整個空間,讓這間本就侷促的廚房更顯得令人窒息。

所有工作人員都屏住了呼吸,腳步放得極輕,生怕發出一點聲響,打擾了即將上演的風暴。

炭治郎獨自站在角落,戴著耳機,裡面播放的是一首沒有歌詞的、悲傷的鋼琴曲。他閉著眼,將自己完全沉浸在音樂描繪的情緒裡。他想的,不僅是劇本裡「陽」的痛苦,也想著自己身為「日呼」隊長的責任,想著隊友們的期盼,想著時透無一郎那雙拒人於千里之外的眼睛。所有的壓力、委屈與不甘,此刻都成了他醞釀情緒的燃料。


不遠處,時透無一郎靜靜地坐在帆布椅上。他沒有看天空,也沒有研究任何無關緊要的細節。他只是面無表情地、像觀察一件精密儀器一樣,觀察著正在「入戲」的炭治郎。他看著炭治郎眉頭的微蹙,看著他輕輕顫抖的睫毛,在心裡冷靜地分析著:利用音樂輔助情緒,很標準的方法派技巧。看來他為了今天的表演,準備得很充分。

他像一個即將迎戰的棋手,冷靜地評估著對手的佈局,並準備好自己所有的防禦。

「Action!」

導演一聲令下,攝影機的紅燈亮起。那束小小的紅光,像一滴血,也像一簇火。

炭治郎摘下耳機的瞬間,整個人的氣質都變了。他飾演的「陽」像一頭被激怒的野獸,衝進廚房。他手裡死死攥著那件沾著油汙和暗紅色血跡的、屬於「海」的外套,那力道大到指節因為充血而呈現出駭人的慘白。他將外套狠狠地摔在餐桌上,發出「砰」的一聲悶響,驚得桌上的舊杯子都痛苦地呻吟了一下。

「這是什麼?」他的聲音因為憤怒而顫抖,胸口劇烈地起伏著,每一個字都像是從齒縫裡擠出來的,「你去碼頭了?你是不是瘋了!那種地方是你該去的嗎!」

時透無一郎飾演的「海」正背對著他,默默地削著一顆蘋果。聽到哥哥的質問,他削蘋果的手甚至沒有一絲停頓,刀鋒劃過果皮,發出清脆而冷漠的「沙沙」聲。他頭也不回,用一種近乎麻木的、平板的語調回了一句:「我需要錢。」

「錢?錢我會去賺!」炭治郎的情緒徹底引爆,他幾步衝上前,一把抓住時透的手腕,強迫他轉過身來。他看著對方手腕上那道被繩索磨出的、觸目驚心的紅痕,眼眶瞬間就紅了。

「你就這麼不相信我嗎?」炭治郎的怒吼,到最後幾乎變成了哀鳴,這個問題,既是「陽」在問「海」,也是竈門炭治郎在質問時透無一郎,「爸媽已經不在了……你是不是也想丟下我一個人!」

他的眼淚不是那種偶像劇裡唯美的、安靜的滑落,而是混合著憤怒、絕望與悲傷的、生理性的淚水。淚水不受控制地湧出,模糊了他的視線,順著他因激動而漲紅的臉頰,狼狽地淌下。其中一滴,滾落到他緊抓著時透的手指上,再順勢滴落,砸在了時透的手背上。

滾燙。

那一瞬間,時透無一郎腦中那台用來精密分析對方演技的儀器,螢幕亂碼,徹底燒毀。

他感覺到的,不再是數據。是炭治郎抓住他手腕時,那份源於恐懼的、不容置疑的蠻力;是對方身體傳來的、因為情緒過載而產生的細微顫抖;更是那滴眼淚,像一滴滾燙的蠟油,滴穿了他皮膚的表層,直接烙印在他的神經上。

他聞到了一股味道。不是片場的味道,也不是炭治郎身上的肥皂香。而是一種……他已經很久很久沒有感受過的、混雜著焦急與關切的、真實情感的味道。

這種味道,無法計算,無法分析,也……無可抵擋。

他被迫抬起頭,直視著炭治郎那雙被淚水浸濕的、赤誠得有些刺眼的紅褐色眼睛。在那片濕潤的紅色裡,他看到的不是演技,而是一種純粹的、幾乎要將他吞噬的恐懼。

害怕再次被拋棄、害怕孤身一人的恐懼。

一種陌生的、卻又該死的熟悉的窒息感,像藤蔓一樣死死扼住了時透的喉嚨。他大腦一片空白,忘記了台詞,忘記了自己身在何處,忘記了攝影機的存在。他只是本能地,被那份過於真實的情感所衝擊,那雙總是淡漠疏離的薄荷綠眼眸中,第一次浮現出了真實的、不屬於任何角色的、只屬於時透無一郎自己的慌亂與動搖。

「……我……」他張了張嘴,卻一個字都說不出來。


「Cut!」導演的聲音,帶著一絲激動的顫音響起。他從監視器後站起來,太過興奮,甚至忘了鼓掌,只是死死盯著監視器的回放,「天啊……就是這個!無一郎,你最後那個反應……那種失語的狀態,簡直是神來之筆!」

片場陷入了短暫的、近乎敬畏的寂靜,隨後爆發出雷鳴般的掌聲。所有人都被剛剛那場戲的張力所震撼,那不是表演,那是真實。

炭治郎還沉浸在角色的悲傷裡,大口地喘著氣,眼淚依舊止不住。而時透無一郎,卻像被火焰灼傷的野獸一般,猛地甩開了炭治郎的手。

他抽回手的動作,決絕而倉促,帶著一絲連他自己都未曾察覺的狼狽。

他需要回到安全的距離。剛才那種情感失控的感覺,太危險了。那讓他感覺自己那身堅硬的、用來保護自己的鎧甲,像是被強行撕開了一道裂口,灌進了灼熱的岩漿。

炭治郎看著他,眼中還帶著未褪盡的淚光和本能的關切。他剛想開口問一句「前輩,你還好嗎?」,卻看到時透無一郎猛地轉過身。

「我需要休息。」

他對著自己的經紀人,丟下這句冰冷的、幾乎是從牙縫裡擠出來的話,然後便頭也不回地快步走出了片場,將所有人的掌聲與目光,都隔絕在了身後。他的腳步,甚至有些踉蹌。


炭治郎伸出的手,就這樣僵在了半空中。他能感覺到,自己的指尖還殘留著抓住對方手腕時的觸感,而手背上,彷彿還留著自己那滴眼淚的溫度。

他看著時透無一郎倉皇逃離的背影,心中五味雜陳。有表演得到認可的喜悅,有被對方再次拒絕的失落,但更多的,是一種全新的、夾雜著些許心疼的篤定。

剛剛那一瞬間,他確信,自己碰觸到的,不再是那堵名為「演技」的冰冷高牆。

而是牆後那個,真實的、會受傷的、正在顫抖的靈魂。

他找到了那個,無法被計算,也無法被否認的變數。


時透無一郎幾乎是逃著回到了自己的專屬休息室。

門把手在他汗濕的掌心裡,觸感冰冷得像一塊鐵。當門板在他身後「喀噠」一聲關上的瞬間,那聲音彷彿一道水閘,隔絕了片場所有的聲音,也徹底切斷了他用來支撐自己挺直站立的最後一根弦。他背靠著粗糙的木質門板,身體不受控制地、一寸寸地滑落,最終頹然坐倒在地毯上。

他將臉深深地埋進了膝蓋之間,連帽衫柔軟的布料也無法隔絕他皮膚上傳來的、不正常的燥熱。

他的呼吸急促而混亂,心臟在胸腔裡瘋狂地擂鼓,那劇烈的震動,透過肋骨,傳遍四肢百骸,讓他的指尖都微微發麻。那種失控的感覺,正透過他身體的每一寸神經,向他發出尖銳的警報。

他不怕導演的苛責,不怕鏡頭的審視,也不怕輿論的壓力。他唯一害怕的,就是這種感覺——被他人的情感所侵入、所撼動,進而被迫直視自己內心那片連他自己都不願觸碰的、長滿荊棘的荒蕪。

他抬起手,顫抖著,看著自己的手腕。炭治郎緊抓過的觸感,彷彿還烙印在皮膚之下,那股蠻橫的、不容拒絕的力道,以及隨之而來的、屬於另一個人的熾熱體溫,都讓他感到一種被冒犯的、深入骨髓的煩躁。他閉上眼,眼前立刻浮現出炭治郎那張被淚水浸濕的、赤誠得有些刺眼的臉。那滴眼淚的溫度,彷彿還殘留在他的手背上,灼熱的幻痛感,讓他猛地打了個寒顫。

他用力地、近乎自虐地搓揉著那塊皮膚,直到泛起刺痛的紅,彷彿想把那份殘留的、不屬於自己的記憶,徹底從身體上抹去。

為什麼會失控?

他在腦中瘋狂地回溯、分析。每一個細節,每一個微表情。炭治郎聲音的顫抖、肌肉的緊繃、淚水湧出的時機……一切都無可挑剔。但是,那不是重點。重點是,那份情感的濃度,遠遠超出了「表演」所必需的範疇。那是一種近乎自毀式的投入,像一顆超載的電池,不計後果地釋放出所有的能量,其目的……

這不是演技。

一個微弱的、幾乎被遺忘的聲音在他心底說。

不,這就是演技!

另一個更冰冷、更理智、更尖銳的聲音立刻反駁,將那個微弱的聲音徹底碾碎。

這是一種更高級、更危險的演技。一種沉浸式的、以情緒為武器,強行撬開對手演員防禦,引發對方真實反應的技巧。他不是在對「海」表演,他是在對著「我」,發動攻擊。

這個結論,讓時透無一郎感到一陣熟悉的、冰冷的寒意,從尾椎一路竄上後頸。

溫暖的飯糰是麻痺人的前菜,真誠的笑容是偽裝的糖衣。今天這場戲,才是對方真正的主菜。目的,就是為了擊潰他的專業性,讓他露出破綻,從而證明自己的實力,不僅僅是一個偶像。

多麼可怕的算計。多麼完美的演出。

他終於為炭治郎的所有行為,找到了一個合理的、能讓他安心的解釋。這解釋像水泥一樣,迅速將他內心那道被撕開的裂口重新封堵。他緩緩地吐出一口氣,狂跳的心臟終於平復了下來。他重新變回了那個冷靜的分析者。只是這一次,在他眼裡,竈門炭治郎不再是一個「敬業的演員」,而是一個需要加倍警惕的、「危險的對手」。

他必須築起更高、更厚的牆。


另一邊,炭治郎還留在片場。

周遭的氣氛已經恢復了正常,甚至因為剛剛那場精彩的表演而顯得有些亢奮。導演走過來,用力地拍了拍他的肩膀,溢美之詞不絕於口:「炭治郎,你真的給了我天大的驚喜!你不是偶像,你天生就是個演員!」

導演的聲音聽起來有些遙遠,像是隔著一層水。肩膀上的力道很重,他卻感覺有些麻木。化妝師姐姐遞來溫熱的毛巾,幫他擦去臉上的淚痕,他聞到了毛巾上清新的檸檬味,眼裡滿是讚許。就連平時不苟言笑的攝影指導,都對他比了個大拇指。

這些都是他從前在舞台上,不曾得到過的、來自另一個專業領域的認可。他應該高興的,心裡卻沉甸甸的,怎麼也輕鬆不起來。他擠出一個笑容,說著「謝謝,都是前輩帶得好」,但感覺臉上肌肉的牽動,都那麼僵硬。

他滿腦子都是時透無一郎最後那個近乎逃跑的背影,以及那雙薄荷綠眼眸裡,一閃而逝的、真實的慌亂。

他贏得了這場演技的對決,卻好像……傷害了那個人。

他是不是,做得太過了?炭治郎的心中,第一次對自己那份「將真心傳達給對方」的執著,產生了一絲動搖。他以為,只要自己足夠真誠,就能融化冰山。可他忘了,有些冰山的形成,不是因為寒冷,而是為了保護底下那片早已傷痕累累的凍土。他這樣不管不顧地用高熱的火焰去衝撞,融化的或許不是冰,而是會讓那片土地,裂開更深的傷口。


傍晚,拍攝結束,工作人員們開始收拾器材。

炭治郎遠遠地看見,時透無一郎從休息室裡走了出來。他已經換回了那件米白色的連帽衫,臉上恢復了一貫的淡漠,彷彿下午那場驚心動魄的情感風暴,從未發生過。那份重塑的冷靜,反而比之前的疏離,更像一層厚厚的盔甲。

他低著頭,徑直朝出口走去。

炭治郎的身體,本能地想要動起來。他的喉嚨動了動,那個熟悉的稱呼「前輩」幾乎就要脫口而出。

但他的腳步,卻在中途停住了。

他看著那個單薄而孤獨的背影,忽然覺得,此刻任何熱情的言語,都會變成一種不合時宜的打擾,甚至是一種……殘忍的挑釁。

於是,炭治郎選擇了沉默。

他只是站在原地,在時透無一郎即將走出攝影棚的那一刻,對著那個背影,輕輕地、鄭重地,將腰彎成了九十度。他看著自己運動鞋的鞋尖,看著冰冷的水泥地面,將所有的話語,都收進了這個無聲的、純粹的敬禮之中。


正準備走出攝影棚的時透無一郎,腳步微不可察地頓了一下。

他感覺到了身後的視線。他甚至已經準備好了,應對即將傳來的、那個熟悉又充滿活力的聲音。他的防禦系統已經全面開啟,準備將所有溫暖的詞彙都歸類為「虛偽的台詞」。

然而,他等了幾秒,身後卻是一片寂靜。只有器材收拾時發出的、遙遠的碰撞聲。

他有些困惑地,用餘光向後瞥了一眼。

他看到了。

看到了遠處的竈門炭治郎,正對著他,彎著腰,保持著一個標準的九十度鞠躬。沒有笑容,沒有言語,只有一個安靜而鄭重的姿態。

……這是什麼?

時透無一郎的腦中,第一次出現了數據庫裡沒有的、無法被歸類的行為模式。

這不是他預想中的乘勝追擊,也不是噓寒問暖的虛偽表演。這只是一個……沉默的、保持著距離的敬禮。這份突如其來的寂靜,比任何熱情的言語,都讓他感到無所適從。

他愣了半秒,隨即收回目光,拉了拉自己的帽沿,幾乎是有些狼狽地,快步走出了攝影棚,消失在黃昏的光線裡。


炭治郎緩緩地直起身子,看著空無一人的門口,輕輕地吐出了一口氣。

或許,他該換一種方式了。

不是用太陽的熾熱去強行融化冰山,而是像月光一樣,遠遠地、安靜地,先學會照亮和等待。


隔天清晨,在前往片場的保母車裡,時透無一郎的思緒像一池被攪亂的靜水。窗外的街景飛速倒退,但他什麼也沒看進去。他正在自己的腦海中,為今天即將到來的「戰鬥」,進行著沙盤推演。

他仔細回想了竈門炭治郎的所有行為模式:每日準時的問候、從不間斷的飯糰、那雙真誠得過分的眼睛,以及昨天那場……以情緒為武器的、幾近殘酷的表演。

他得出結論:對手已經亮出了底牌。那麼今天,對方很可能會乘勝追擊,用更猛烈的溫情攻勢,來試探他昨日被撕開的防線。

他必須比昨天更冷漠,更疏離。他要在自己周圍,建起一座聽不見、看不見、也無法被任何情感滲透的、絕對零度的冰牆。

當他踏入片場時,這座無形的冰牆已經構築完畢。他像往常一樣,悄無聲息地走到自己的帆布椅旁坐下。他沒有看天空,而是垂下眼,用一種防禦性的姿態,像一隻感官全開的貓,用聽覺和餘光,警惕地等待著那個每日例行的、溫暖的「入侵」。


七點四十五分,竈門炭治郎準時出現了。

時透聽到了他朝氣蓬勃的聲音,聽到了他與工作人員們熱絡的交談,聽到了他放下背包時拉鍊發出的輕響。然後,他聽著那陣腳步聲……沒有像往常一樣,朝著他的方向而來。

時間,一秒一秒地流逝。

預想中的腳步聲,沒有響起。

那股熟悉的、混雜著米飯與各種食材的溫暖香氣,沒有飄來。

空氣中,只有一片近乎凝滯的、令人焦躁的沉默。

不知過了多久,就在時透的耐心即將告罄時,一個清爽乾淨的聲音,從五公尺外的距離傳來。

「前輩,早安。」

時透猛地抬起頭。

他看到炭治郎正站在那裡,身上還背著背包。他沒有笑得像太陽一樣燦爛,只是微微地點了點頭,表情平和而恭敬。他的手上,空無一物。

說完這句話,炭治郎便轉身,徑直走向了片場的另一頭,彷彿他今天來片場,真的就只是為了和大家打個招呼,然後安靜地讀劇本而已。

……就這樣?

時透無一郎愣住了。

他下意識地看了一眼自己身旁那張空空如也的小桌子。那上面乾乾淨淨,只有清晨的微塵,在從棚頂縫隙漏下的光柱中,靜靜地飛舞。

那份他早已習慣、並且嗤之鼻鼻的、固執的溫暖,消失了。

這份突如其來的空白,讓時透無一郎精心準備的所有防禦,都像打在了空處,顯得滑稽而多餘。他感覺自己像一個全副武裝,準備好迎接一場惡戰的士兵,卻發現敵軍在一夜之間,人間蒸發了。

這不是勝利的感覺。而是一種……被剝奪了戰場的、令人焦躁的空虛。

這是什麼新招數? 他蹙起了眉頭,欲擒故縱?還是以退為進的心理戰?

他的視線,不受控制地,一次又一次地飄向那個安靜坐在遠處的身影。炭治郎似乎完全沉浸在劇本的世界裡,時而皺眉,時而用筆在上面做著筆記,側臉專注而平靜。他沒有再看這邊一眼,彷彿時透無一郎真的只是一個普通的、需要保持距離的前輩。

這份寧靜,讓時透感到前所未有的不安。


這份不安,延續到了正式的拍攝中。

他們今天拍攝的是一場沒有台詞的過場戲。兄弟倆並肩坐在回家的公車上,看著窗外流逝的風景。導演要求他們用眼神和微表情,傳達出暴風雨後的、一絲微妙的疏離與暗流湧動。

鏡頭之內,炭治郎的專業無可挑剔。他飾演的「陽」,眼神裡帶著疲憊與未散盡的擔憂,偶爾會偷偷瞥一眼身旁的弟弟,卻又在對方察覺前,迅速移開目光。

而時透無一郎,卻第一次在鏡頭前,感到了分心。

他能感覺到炭治郎就坐在他身旁,能聞到對方身上淡淡的肥皂清香,能感受到公車顛簸時,兩人肩膀偶爾會發生的、極其輕微的碰觸。他的大腦本該在專注於角色,此刻卻被無數的疑問所佔據。


他現在在想什麼?他為什麼突然改變了態度?他這種平靜的狀態,是真實的,還是另一種更高級的表演?

他像一個試圖破解未知代碼的駭客,瘋狂地分析著身旁這個人的一切細微之處,卻一無所獲。炭治郎就像一本被闔上的書,安靜,卻無法讀懂。

「無一郎,你的眼神再麻木一點,剛剛有點飄了。」導演在監視器後提醒道。

這是時透無一郎出道以來,極少聽到的、針對他演技的指正。他抿了抿唇,將那份煩躁壓下,強迫自己重新進入角色的狀態。但那份揮之不去的不協調感,像一根細小的刺,扎在他的思緒裡。


傍晚,收工。

時透無一郎坐在自己的椅子上,沒有動。他看著工作人員們忙碌地收拾著器材,看著炭治郎和大家一一道別,臉上依舊掛著溫和的笑容。

他發現自己的目光,又一次落在了身旁那張空著的小桌子上。

那個位置,空了一整天。

過去,他厭煩那份每日準時送達的溫暖,將其定義為「虛偽」、「算計」、「多餘」。他每天都在等著那份溫暖的到來,然後在心裡,用冰冷的分析將其徹底肢解。那是一個固定的靶子,讓他可以確認自己的防禦系統運作正常。

而今天,靶子被撤走了。

他那座固若金湯的堡壘,失去了假想敵,忽然就顯得有些……空曠和寂寞。

一個極其微弱的、他自己都想立刻掐死的念頭,第一次,不受控制地從心底最深處的裂縫中,冒了出來。

如果……那從來就不是一場表演呢?如果那些飯糰,那些笑容,那些關心,都只是……它們本身而已呢?

這個念頭像一道驚雷,讓他渾身一僵,血液都彷彿在瞬間凝固了。

不可能!他立刻用更強硬的理性,將這個可怕的想法壓了下去。演藝圈裡,怎麼可能存在那樣純粹的東西。那樣的東西,在他九歲那年,就已經被證明是世界上最大的謊言。絕無可能。

他猛地站起身,椅子因為他過於突然的動作而發出刺耳的摩擦聲。他拉低了帽沿,準備逃離這個讓他感到窒息的地方。

然而,那份因為靶子消失而產生的、無處安放的焦躁感,卻像鬼魅一般,緊緊地跟隨在他身後。

他贏了昨天的戰爭,卻在今天的寂靜中,第一次感覺到了迷惘。那份被他視為和平的寂靜,此刻卻像一座無邊無際的迷宮,將他困在了原地。


傍晚六點,當炭治郎對著時透無一郎的背影,完成那個沉默的鞠躬時,也像是在他演員的身份與現實之間,劃下一道清晰的界線。

他緩緩地直起身,空氣中似乎還殘留著對方離去時帶起的一絲微風。他看著空無一人的門口,心中那份因為對方反應而產生的、混雜著酸楚與篤定的複雜情緒,被他小心翼翼地摺疊起來,暫時存放在了心底的一個角落。

他深吸一口氣,吸入的是片場特有的、混雜著灰塵與器材氣味的空氣;再緩緩吐出。當他轉身時,臉上已經重新掛上了屬於「日呼」隊長竈門炭治郎的、溫和而可靠的笑容。

經紀公司的保母車早已等候在片場外。拉開厚重的車門,車內恆溫的冷氣與皮革的氣味,將他與片場的燥熱徹底隔絕。經紀人村田先生立刻遞上了一瓶溫熱的麥茶和一台亮著螢幕的平板。

「辛苦了,炭治郎。」村田先生的語氣帶著關切,但眼神卻已經聚焦在了工作上,「網路上對你這次出演的期待值很高,這是最新的輿情監控。明天早上你們團體有個時尚雜誌的專訪,我已經和對方打過招呼,會多問一些關於電影的問題,你要準備好。下午要去練習室合練新專輯的主打舞,晚上還有個宣傳直播……」

炭治郎接過麥茶,溫熱的觸感從掌心傳來,像一個溫柔的錨,將他從今天那片洶湧的情緒波濤中,暫時拉回了平靜的港灣。他聽著村田先生滔滔不絕地念著行程,點了點頭:「我沒問題。善逸和伊之助那邊,狀態還好嗎?」

「善逸昨天又熬夜打遊戲,今天早上被我抓到,念了他一頓。伊之助還好,就是練習時太投入,讓他悠著點,別又把腰給傷了。」

車窗外,片場那棟略顯陳舊的建築,在後視鏡裡變得越來越小,最終消失不見。車子匯入東京傍晚擁擠的、宛如金色動脈般的車流。炭治郎感覺自己像一艘剛剛離開孤島的小船,重新駛回了喧囂的、名為「現實」的海洋。

那個在片場中,與時透無一郎對峙、揣摩、交鋒的「演員竈門炭治郎」,被暫時留在了那座孤島上。


推開團隊專屬練習室大門的瞬間,一股熱浪混合著少年們的汗水、音響的電流聲和外賣披薩的香氣,撲面而來。鏡牆上,映照出兩個截然不同的身影。

「炭治郎!你回來啦——!」一個金髮少年哀嚎著撲了過來,整個人像沒有骨頭的軟體動物一樣掛在炭治郎身上,「我快不行了!伊之助這個野蠻人,他剛剛在練習時,又故意用手肘撞我!我的肋骨肯定斷了!我要死了!」他哭得一把鼻涕一把淚,聲音淒厲。

我妻善逸,團隊裡的主唱。他有著一頭為了偶像形象而精心漂染的、張揚的金髮,但髮根處已經冒出了些許代表著疲憊行程的黑色。他天生有著一雙溫柔的、蜂蜜色的眼睛,但或許是因為對這個世界總是充滿了不安與恐懼,那雙眼睛總是習慣性地半瞇著,或是因為驚慌而睜得渾圓,很少有平靜的時候。他的聽力好得驚人,能從最細微的聲響中,辨認出他人的情緒是真是假,這份天賦既是他的武器,也是他痛苦的來源。

「哈?!明明是你自己動作太慢擋了本大爺的路!」

另一個聲音,清亮而充滿野性。炭治郎的視線越過善逸的頭頂,看向了聲音的主人。

那是一個擁有著驚人美貌的少年。他的臉型小巧,皮膚白皙得近乎透明,一雙翠綠色的、如同林間湖泊的大眼睛上,覆著長而濃密的睫毛,眼角微微上挑,帶著一種天生的、雌雄莫辨的嫵媚。

然而,此刻,這位美麗的少年正盤腿坐在地上,赤著上身,露出線條流暢緊實的肌肉,以一種近乎撕咬的姿態,正大口地啃著一塊芝士披薩,油漬沾到了他精緻的下頜線上,畫面充滿了驚人的、野蠻與美麗的衝突感。

嘴平伊之助,團隊中的舞蹈擔當,一個憑藉臉蛋就能讓粉絲瘋狂,卻偏要靠實力吃飯的異類。

「紋逸你太弱了!」伊之助含糊不清地反駁道,「不像權八郎,他肯定能接住我十招!」

看著眼前這兩個活寶,炭治郎不由自主地笑了起來。這就是他的另一個世界,吵鬧、混亂、有時讓人頭痛,卻也充滿了最真實不過的、家人般的溫度。這裡沒有需要揣摩的潛台詞,也沒有需要警惕的疏離。

「好了好了,善逸,我看看。」他熟練地安撫著像大型犬一樣掛在身上的善逸,幫他檢查了一下,確認沒有大礙。「伊之助,」他走到伊之助身邊,自然地抽出紙巾,以一種不容拒絕的溫柔,擦掉了他臉頰上的醬汁,「吃東西的時候不要說話,而且晚上吃這麼油膩的東西,明天臉會水腫的。」

「本大爺才不怕水腫!」伊之助哼了一聲,卻沒有躲開他的手。

炭治郎一面像個老媽子一樣嘮叨著,一面自然地走到房間中央,拿起毛巾擦了擦汗,然後打開音樂,對兩人說:「好了,休息夠了。新舞步的C段,我們再合一遍。」

在「日呼」裡,他不是需要向前輩學習的後輩,而是所有人依賴的支柱。他必須堅強,必須可靠,必須時時刻刻都像太陽一樣,散發著光和熱。

他沒有時間去沉浸在自己與時透無一郎之間那點複雜難言的情緒裡。


深夜十一點,宿舍徹底安靜了下來。

炭治郎輕手輕腳地洗漱完畢,回到自己的房間。他沒有開大燈,只在書桌上留了一盞小小的檯燈。暖黃色的光暈,像一個溫柔的結界,將他與外界的喧囂隔絕開來。

他面前攤開著兩樣東西。

左手邊,是那本已經被他翻得有些捲邊的《海潮下的兄弟》的劇本。他用指尖輕輕撫過封面上燙金的片名,紙張冰涼的觸感,讓他想起了時透無一郎那雙淡漠的眼睛。

右手邊,是一張寫得密密麻麻的、屬於「日呼」的行程表。五顏六色的標記,代表著錄音、排練、拍攝、採訪……像一張密不透風的網,網住了他所有的時間。

他感覺自己的肩膀上,壓着兩個世界的重量。一個是深邃的、充滿藝術魅力的、卻也暗藏著無數荊棘的個人戰場;另一個是喧囂的、充滿羈絆與責任的、必須帶領大家一起衝鋒陷陣的團體戰場。


他都不能輸。

他想起時透無一郎那過於單薄的身形,和今天逃離時那倉皇的背影。那份淡淡的、連他自己都覺得有些多餘的擔憂,又悄悄地浮上心頭。他不在了,那個人……有好好吃飯嗎?

炭治郎拉開抽屜,從裡面拿出一個筆記本。那裡面,記錄著他為善逸和伊之助調配的、兼顧營養與口味的每日菜單。他翻開新的一頁,藉著檯燈的光,認真地寫了起來。

「明日便當:」

「主菜:鹽麴雞胸肉(善逸不吃肥肉,伊之助需要補充蛋白質)」

「配菜:厚蛋燒(微甜口味,善逸喜歡)、燙菠菜佐胡麻醬(補充維生素)、星形胡蘿蔔(善逸說看到會不那麼焦慮)」

他沒有再為那個不會出現在片場的便當盒煩惱,而是將那份屬於「竈門炭治郎」的、照顧人的本能,傾注給了身邊的、需要他的夥伴。

寫完菜單,他合上筆記本,抬頭望向窗外。東京的夜空,因為光害而看不見幾顆星星,但無數大樓裡亮著的燈火,卻像是地上的星海,延綿不絕。

他忽然在想,這萬千燈火中,哪一盞,會是屬於時透無一郎的呢?那個看起來比誰都孤獨的少年,此刻,是不是也正獨自一人,看著同樣的夜空?

他不知道答案。

他只知道,無論是哪一個世界,他都必須全力以赴。為了那個需要被理解的孤獨靈魂,也為了身後那兩個,與他約定好要一起站上頂峰的家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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