眾人停下步伐,不消片刻,祈禮流雲又從樹梢上直溜下來,他除了說明隊伍確實有點偏離路線之外,也帶來了另外一個不好的消息。
「我剛剛看了下天空。」他不安的說。「感覺好像要下雨了。」
眾人聽聞,即刻動員起來,準備對抗這裡瞬息萬變的氣候。祈禮流雲先前就曾提及,雨林氣候炎熱潮濕,即使是剛進濕季的現在,也隨時有可能降下大雨,需得多加防範。
除了賀蘭飛曦,他們一概照著先前約定的順序,一個一個爬上大樹,中途天空乍然由晴轉陰,連身處雨林底層的他們都有所感覺。濕寒氣味飄盪樹間。
雨滴漸漸落下,其形彷若水滴狀的鉛球,頃刻之間,又不再是滴滴零落,而是猶如天上有人正用一個很大的水桶不斷往下倒水一樣。大雨如注,眾人沐浴雨中。
旭烈慎扶樹坐穩,肩膀繃緊,承受著雨水的沖刷,感到水浸濕了他的全身,從頭髮、脖子、胸口一路漫到腳踝,流淌的雨水甚且導致臀部附近變得滑溜起來,他必須更加使勁抓穩樹幹才不至於跌落樹下。寒冷鑽入他的知覺,他忍不住打顫起來,不過這股沁涼之感也同時一掃而空了原本瀰漫林中的蒸鬱熱氣。
在他家鄉,非常非常少一次,才會遇上如此兇猛的驟雨。
眾人剛才是以繩索將賀蘭飛曦綁於附近最大的一棵樹旁,他才得以側倚樹幹,抵抗澆灌而下的雨水的沖襲。兩隻粼鹿和其綁在一塊。祈禮流雲判斷,以副將他龐大的身子,如此水流應該並不足以捲離他們三者,不過眾人依舊憂慮著,譬如繩索的韌性是不是真的足夠,或那些順著雨水漂流而來的斷枝殘葉、泥土砂石會不會碰巧造成刮傷等等問題。
每個人,包括旭烈慎,都擔心地望著底下。賀蘭飛曦這時正一動不動的靠著樹幹,流水唰唰沖過他的膝蓋,至於自己身邊的祈禮流雲,則是不知何故正緊張地抿著嘴唇。
「有什麼狀況嗎?」旭烈慎小聲問道。
祈禮流雲瞥了一眼。「沒有。」他隨口說。「我只是擔心蟲子……」
「蟲子?」
「是呀。」祈禮流雲哀怨的說。「每次下雨,就會有一堆蟲子跑出來,很煩餒。」
「我好像沒看到你們的雨林裡有蟲。」
「那當然,我們可是清了又清、清了又清。」祈禮流雲嘆道。「但是怎麼清都還是會有,現在下雨,待會你就知道了,待會底下會變成一塊小湖泊,然後水上全都是蟲。」他無奈地聳肩。「它們還會成群結隊爬到樹上來,我是已經習慣了啦,但你們副將就可憐了。」
旭烈慎細想了一下那個畫面,不禁啞了。
雨簌簌撲落。
「這雨很快就會停了……大概。」祈禮流雲伸出手說。
「那待會變成湖泊。」旭烈慎突然想到一事,他又問。「我們要怎麼繼續前進呢?」
「恐怕要等一陣子。」祈禮流雲解釋。「等到水散去,我們這裡散得很快,水很快就會被土壤吸收,被陽光蒸發,或是流到別的地方,到那時候再出發也不遲。」
「那蟲呢?」
「蟲也會跟著水流走呀,當然那些紅皮膚的也會清理。」
「紅皮什麼?」雨聲嘩然,旭烈慎還以為他聽錯了。
「ㄝ——」祈禮流雲歉然一笑。「抱歉,這個我也不能告訴你。」
「又是一個不能說的秘密。」旭烈慎調侃道。
「有什麼辦法?」祈禮流雲嘆口了氣。「我也不是不想講呀,啊就是都不能講。」
「沒關係啦。」
兩人接著靜靜等待大雨結束。
雨勢漸弱,而且正如祈禮流雲所述,大雨迅雷般落下,也迅雷般止歇。碧葉如洗、草木蔥蔥,上層的植物彷彿煥然一新,展露新生的氣息。
然而,底層卻又是另一番光景了:汙濁的泥水漂流林間,低矮的灌木被這短時存有的湖泊覆蓋,大大小小的昆蟲被逼得竄出土中,逃命似的游走各處,它們密密麻麻的佔據每個角落,個個抖動不止,只為爭搶有限的安全地點而上鑽下突。蜈蚣在樹幹上爬行,螞蟻聚成一團團地有如小型舟筏浮於水上,大如人掌的蜘蛛佔據葉上,把其他不速之客一一推落下水。獨角仙、螳螂、竹節蟲……還有旭烈慎認不出的其他生物爭相冒出,它們疊羅漢地積於樹緣,圍成了好幾圈,為了求生互相推擠向上。落葉滿泊都是,中間青蛙游泳蹦跳,貪婪四食,不放過眼前任何一個美味。
「它們之前都是躲到哪裡去了?」他不禁起了一陣雞皮疙瘩,詫異的問。
「大多數都是從別的地方漂過來的。」祈禮流雲說。「你知道,我們這裡終究是森林,不太可能完全避開這些,頂多也就只能見一個殺一個,殺不了就驅逐掉。」
旭烈慎靜靜凝望對這些生物來說,絕對屬於人間煉獄的景象。
居於樹幹上的眾人,這時正拿起武器,忙不迭地撥除任何朝著他們爬來的昆蟲。武器成為如雞毛撢子般的存在,左撥撥、右撥撥,卻仍止不住昆蟲大軍這如海浪般的蔓延。
祈禮流雲倒直接往更上層爬走了,但其餘人可不具備那樣高超的攀爬技術。
郁鞠敏蘭煩躁地大叫。「唉噁!」他十分不幸,坐在最旁邊,他拔出大家交給他的短刀,拼命刮鑿枝幹,一群螞蟻攀上他的手臂。「噁、心、死、了、啦!」他一邊叫,一邊專注地揮舞短刀,把幾隻蜈蚣切落水面。
仍在地面的賀蘭飛曦那更慘了,只能無力地任昆蟲往他身上逃竄,頂多就不時甩動一下身軀,儘管成效有限。
不過這時,祈禮流雲卻突然回來了,他汗流浹背的樣子讓人不禁覺得他是不是剛去跑了場馬拉松。
他手上拿著兩個動物皮袋。「你們最左邊的拿一個。」他把其中一個皮袋給納哈平,要他傳遞過去。「然後你,你拿著這個。」他把另一個塞給郁鞠敏蘭。
「這袋子是用噴的,你手這樣弄。」祈禮流雲示範似地將袋一擠,袋口噴灑出水花。「裡面的水可以驅蟲,但是記得別噴太多喔。」
郁鞠敏蘭得此神器,瞬時大展威風,把附近裡裡外外全都噴了一遍。結果昆蟲遇此藥水,還真不敢靠近,紛紛轉往別處避難去了。
「你是從哪抓出這個神奇的東西的?」旭烈慎咧嘴笑問。
「我們都會在固定的地點放著備用。」祈禮流雲回到原本的位置,疲累地坐下。「所以我待會還得還回去。」
「辛苦你了。」
「不會。」祈禮流雲與他對望,接著猛地歪身,小聲的問。「嘿!我要爬上去看下現在的天氣,你也要上去看看嗎?」
旭烈慎愣了下說。「但是我沒辦法爬得跟你一樣快。」
「沒關係我可以等你。」祈禮流雲兩腳晃在半空中。
「這不會戳穿你們的……秘密之類?」
「你到底要不要來?」
「……好,走吧。」
其他人這時還在瘋狂地抓蟲驅蟲,一片手忙腳亂,他們兩人趁機沿樹攀爬。
過程並不好受。旭烈慎揮汗如雨,他使盡自小鍛鍊來的爬樹本領,用盡吃奶的力氣抓握眼前所見的所有樹枝和藤蔓,足底猛蹬,卻連祈禮流雲的腳底塵灰都搆不著。
「哈哈哈哈,你爬得樣子好好笑喔。」笑聲從上傳來。
他傲心頓起,不覺加快速度。多虧植被茂盛,藤蔓繁多,密布樹幹之上,便於抓握借力,讓他得以順利跟上,只是無論如何還是超越不了頭上那個時隱時現的人影。
過一陣子,他回頭一望,卻被嚇出一身冷汗。
地面迢迢,枝條綠葉橫疏其中。他心中一震,動彈不得,他從沒來過這麼高的地方。
窸窣之聲滾落下來,原來是祈禮流雲。「還可以嗎?」他探近詢問。
「可以呀。」旭烈慎佯作無事。「我們還要繼續爬嗎?」
祈禮流雲朝他盯視了一下說。「不用了,我們就在這看吧,畢竟也超過大部分樹木的高度了。」
他不禁暗暗鬆了口氣,他幾乎不敢往下看,於是選擇眺望天空。
結果由此受到的驚嚇,絲毫不亞於剛剛。
「這、這是什麼?」他幾乎是驚恐的問。「這個是什麼?」
祈禮流雲慢悠悠地晃到他旁。「你現在看到的。」然後平靜的說。「說不定還沒有一個驍族人看過呢。」
旭烈慎不可置信的抬頭望著。
恍如阡陌縱橫於天,一根根棕色的線條把整片天空劃分成了一塊塊畸形的格子,雲朵被半遮蔽住,彷彿數團純白的棉絮被漁網遮罩。穹廬中的每一塊角落皆被這綿延不絕的半透明的網格籠住,棕棕藍藍,毋有不包,畫面活像有人用一隻淡褐色的蠟筆在天藍紙張上橫七豎八後產生的塗鴉。它們宛如沒有質量般地橫亙在這千里高的天空之中。
你是說那個像是木頭的一枝枝的?
他幡然憶起他和星瞳之前的對話,彼時他問起當他騎於苦旱斷崖之上,或他們甫從墬落之地出發時,偶然留意到的那片天際奇景。
如今他已屈居其下。
「這是什麼?」他望著祈禮流雲,語帶顫抖的問。
「嚇到了喔。」祈禮流雲笑說。「我們先爬到樹枝上來吧,不然太危險了。」他手一勾對方袖子,拉其向前。他們又爬了一小段,最後來到枝條分岔之處。
旭烈慎從樹冠裡探出頭來。
大雨過後雲霧祥和,霽光穿過那棕色網格朗照大地,照得樹冠溫暖而舒適,空氣乾爽,他的衣服瞬間半乾。他們兩人來到一根粗大的枝幹上,周圍藤蔓環繞,他們並肩坐在一起,底下葉圃鋪展出去,宛如一張精巧的野餐墊子,葉片沾有大雨遺留的細小水珠。雖說這裡其實未達樹梢,頭頂上仍展有高低不等的幾小片的樹冠,枝枒在上舒張出來,為兩人造出數個小塊的陰影,但從他們如今所在之處,也早已可以一覽無遺四下風景。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