Tide_(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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寂靜,曾是無一郎最熟悉的、也是最安全的領地。

他的公寓位於東京市中心一棟安保嚴密的頂層,擁有著能將整座城市踩在腳下的絕佳視野。但室內的設計,卻像一間精密的、與世隔絕的實驗室。牆壁是純粹的白色,地板是冰冷的灰色拋光石英磚,傢俱線條筆直,非黑即白,沒有任何多餘的裝飾品。連空氣,都被高效能的清淨機過濾得聞不到一絲屬於人類的、生活的氣息。

這裡不是家,是他的堡壘,是他用來隔絕外部世界所有情感噪音的、絕對零度的安全區間。

然而,這份他賴以生存的寂靜,在這幾天,變質了。

它不再是平和的,而是空洞的。不再是安寧的,而是焦躁的。

當他獨自一人坐在冰冷的真皮沙發上,周圍只有空氣清淨機運轉時發出的、規律的低頻嗡鳴。過去,他享受這種無機質的陪伴,但現在,這聲音卻像在反覆提醒著他——某種更溫暖、更鮮活的「噪音」,已經消失了。


連續三天了。

那股每日清晨都會準時出現的、混雜著米飯與各種食材的溫暖香氣,沒有再出現過。那個總是固執地、帶著有些傻氣的笑容靠近他的身影,也退回了一個安全的、禮貌的距離。

無一郎發現,自己那座固若金湯的堡壘,因為失去了那個固定的攻擊目標,反而變得有些無所適從。他用來分析和防禦的精密儀器,因為沒有了需要處理的數據,正處於一種令人不安的待機狀態。

這天晚上,他結束了一場無關要要的線上會議,關掉平板電腦的瞬間,房間徹底陷入了黑暗與寂靜。窗外是東京璀璨的夜景,無數燈火在他那雙薄荷綠的眼眸中,映出冰冷而破碎的光斑,像一片沒有生命的鑽石星塵。

他盯著那片光海,腦海中卻鬼使神差地,浮現出炭治郎那張臉。

……那真的是演技嗎?

這個被他強行壓制下去的念頭,又一次,像一顆頑固的種子,從他理性的凍土下,鑽了出來。

他感到一陣煩躁。他討厭這種無法被定義、無法被掌控的感覺。

幾乎是無意識地,他的手指在身旁的筆記型電腦觸控板上滑動,喚醒了休眠的螢幕。螢幕的光,照亮了他那張沒什麼表情、卻在眼底深處藏著一絲迷惘的臉。

他的手指懸停在鍵盤上,猶豫了片刻。他在鄙視自己的行為——這種窺探,是一種失控的表現。但他內心那股想要將這個「變數」徹底解構、分析的慾望,最終還是戰勝了理智。

他的手指,彷彿有了自己的意志,在搜尋引擎的欄位裡,一個字一個字地,敲下了那個名字。


「竈門炭治郎」

按下Enter鍵的瞬間,數以萬計的資訊,如潮水般湧現在螢幕上。他略過那些粉絲用愛堆砌的、充滿誇張形容詞的頁面,點進了一個名為「日之呼吸 Hinokami Kagura Official Channel」的連結。

頁面上,是他們最新主打歌的MV,觀看次數是一個天文數字。

戴上頂級的降噪耳機,無一郎點下了播放鍵。

激昂的前奏瞬間灌入耳膜。他像一個冷靜的審查官,開始以一種職業性的、批判的眼光,解構著眼前的畫面。

快節奏的剪輯、用來營造氛圍的煙霧與光影、成員們整齊劃一的舞蹈動作……一切都經過了精密的計算。

然後,他看到了他。

MV裡的竈門炭治郎,穿著設計繁複的黑色舞台服,金屬配飾隨著他激烈的舞蹈動作,反射著刺眼的光。他在對著鏡頭笑,那笑容自信、迷人,每一個角度都經過精心計算,堪稱偶像營業的範本。

無一郎的嘴角,勾起一絲冰冷的、果然如此的弧度。

看吧,一個專業的、訓練有素的表演者。片場的那些,不過是另一種形式的營業罷了。

然而,就在他準備關掉視窗時,MV正好給了炭治郎一個長達三秒的特寫。那是在一段激烈的舞蹈之後,汗水浸濕了他的鬢角,順著下顎線滑落,滴在他的鎖骨上。他對著鏡頭,露出的不再是那種營業式的完美笑容,而是一個帶著劇烈喘息的、發自內心的、有些靦腆卻又無比燦爛的笑容。


那一瞬間,無一郎的呼吸,停滯了。

他那雙能看透所有演技的眼睛,看到的不再是表演。他看到了炭治郎微微擴張的鼻翼,看到了他頸側因為心跳加速而搏動的青筋,看到了他眼底因為疲憊和亢奮而閃爍的、未經修飾的濕潤光芒。

這些,是無法靠演技呈現的、最真實的生理反應。

那個笑容……和當初捧著飯糰跑到他面前時的笑容,在跨越了截然不同的兩個世界後,詭異地,重疊了。

他愣住了。他像著了魔一樣,拖動進度條,一遍又一遍地,反覆觀看那個鏡頭。

他關掉了MV,又點開了幾個綜藝節目的剪輯。在那些吵鬧的、充滿綜藝效果的遊戲裡,炭治郎總是那個最努力、有時會顯得有些笨拙,卻會真心地為同伴的勝利而歡呼,也會為自己的失敗而懊惱的人。

螢幕上,一個是光芒萬丈的偶像,一個是笨拙努力的綜藝咖。

片場裡,一個是溫柔隱忍的哥哥,一個是情感失控的演員。

哪一個才是真的?

還是說……一個人的「真實」與「表演」,並非是那樣非黑即白、可以輕易被他定義的東西?

這個想法,讓他感到了前所未有的混亂與恐懼。這動搖了他整個世界的根基。如果連他最信任的、用來保護自己的判斷體系都出了錯,那他還能相信什麼?


他「啪」地一聲合上了筆記型電腦,動作大到發出了嚇人的聲響。

房間重歸黑暗與寂靜。但這一次,寂靜不再空洞,而是被無數的畫面和疑問所填滿,喧囂得讓他耳膜生疼。

他站起身,在空曠的客廳裡來回踱步,像一頭被困在籠中的野獸。胸口傳來一陣久違的、因為焦慮而引發的緊縮感。

他走到巨大的落地窗前,俯瞰著腳下那片由無數光點組成的、沉默的城市。

他第一次,為了一個與自己無關的人,感到了焦慮。

他厭惡這種失控的「在意」。

這份在意,像一根細細的、帶著溫度的藤蔓,正從他親手築起的冰牆最深的裂縫中,悄悄地、固執地,一路蔓延,纏繞上了他那顆早已冰封的心臟。



接下來的幾天,片場維持著一種奇妙而脆弱的氣氛。

空氣中瀰漫著未言明之事的、高度緊繃的寂靜。炭治郎不再釋放那種太陽般的、無差別的溫暖,取而代之的,是一種月光般的、清澈而保持著距離的專業。這份轉變,讓整個劇組的氛圍都變得有些微妙。大家都能感覺到,那兩個主角之間,有什麼東西改變了。

無一郎則在這份全新的、無法被他輕易定義的關係中,陷入了另一場無聲的、只屬於他自己的戰爭。

他那座用來抵禦外部世界的堡壘,內部正警鈴大作。那個名為「竈門炭治郎」的未知數據,像一個無法被刪除的病毒,在他的系統裡橫衝直撞。他越是想用「演技」、「算計」這些舊有的標籤去定義對方,就越是發現數據的矛盾與不匹配。

於是,他開始在片場,用一種更隱晦、更深沉的目光,觀察著炭治郎。這不再是審視,而更像是一種……不受控制的研究。

他看到,在午餐放飯時,炭治郎領了自己的便當後,會極其自然地多拿起兩份,走向角落裡正在整理線纜的燈光組大叔們,笑著說「辛苦了,不夠的話我再去拿」。他不是做給誰看,那份體諒,就像呼吸一樣自然。他蹲在地上,和那些滿身汗味的大叔們一起吃飯,聊著昨晚的棒球賽,陽光灑在他柔軟的紅褐色頭髮上,那一刻的他,不像偶像,也不像演員,只是一個……善良得有些過分的年輕人。

時透坐在自己舒適的帆布椅上,手裡拿著經紀人為他準備的、營養師精心調配的特製餐盒,卻覺得有些食不下嚥。

這些碎片化的、真實的畫面,不斷地衝擊著他過去十年裡建立起來的、對這個圈子的認知。他那座冰牆,沒有因為炭治郎的熾熱而融化,卻因為這份突如其來的、保持著距離的「真實」,而從內部,開始產生了細細密密的龜裂。


然而,這份脆弱的平衡,很快就被一股來自片場之外的、充滿惡意的噪音,徹底打破。

那天,一場戲的拍攝間隙,炭治郎的經紀人村田先生,臉色鐵青地衝進了片場。他的腳步急促,完全失了平時的穩重。他徑直走到炭治郎身邊,用一種極力壓低、卻依舊能聽出其中怒火的聲音說了些什麼,然後將手機遞給了炭治郎。

無一郎戴著耳機,假裝在聽音樂,但敏銳的視線,卻像一台高倍率的攝像機,捕捉到了那一瞬間的所有細節。

他看到炭治郎臉上溫和的表情,在視線接觸到手機螢幕的那一刻,瞬間凝固了。他看到血色,以一種肉眼可見的速度,從那張總是充滿活力的年輕臉龐上褪去,只剩下紙一樣的慘白。他看到炭治郎拿著手機的手,開始無法抑制地微微顫抖,嘴唇動了動,卻沒有發出任何聲音。

那種感覺,就像一朵開得正盛的向日葵,在剎那間,被冰雹打得支離破碎。

無一郎的心中,第一次,對一個與自己無關的人,產生了名為「好奇」的情緒。


當天晚上,這個問題的答案,以一種鋪天蓋地的方式,佔領了所有社群媒體的版面。

#竈門炭治郎 霸凌隊友#

#日之呼吸 C位之爭內幕#

#炭治郎 假面偶像#

時透無一郎獨自坐在他那間空曠得能聽見回聲的公寓裡,唯一的 光源,來自他腿上筆記型電腦的螢幕。

他面無表情地,用指尖滑動著觸控板,點開了那幾篇匿名的網路文章。文章的筆法很刁鑽,用看似客觀的語氣,將一些斷章取義的圖片和捕風捉影的「內部人士爆料」串連在一起,巧妙地將炭治郎塑造成一個利用隊長身份打壓隊友、搶奪資源的雙面人。

然後,他點開了留言區。

那是一個由惡意構築的、不見天日的數字深淵。無數匿名的頭像背後,是傾瀉而出的、最骯髒的詛咒。


「真是看錯他了,沒想到笑容這麼溫暖的人,私下竟然是這種貨色!吐了!」

「C位就是了不起哦?心疼我家的善逸寶寶,看那張照片,都快被他推倒了!」

「伊之助那麼單純,肯定被他欺負慘了!知人知面不知心啊!」

「這種人品的人,還演什麼兄弟情深的戲?真是天大的諷刺!滾出劇組!別玷污了時透!」


他看著那條提及自己的留言,眼底閃過一絲冰冷的嘲諷。

看吧,這就是演藝圈。這就是人性。

他關掉網頁,走進浴室,打開水龍頭,用冰冷的水一遍又一遍地潑在自己臉上。水珠順著他精緻的下顎線滑落,滴進純白色的洗手台。

他告訴自己,這與他無關。竈門炭治郎是個什麼樣的人,跟他沒有任何關係。這場鬧劇,不過是他人生中又一場可以冷眼旁觀的、無聊的戲碼。他應該慶幸,慶幸自己從未對那份虛假的溫暖,產生過任何不該有的期待。

然而,當他抬起頭,看著鏡中那個臉色蒼白、眼神卻異常煩躁的自己時,一個畫面,不受控制地,清晰地浮現在他腦海中。

那是前幾天,炭治郎的同團隊友,那個叫善逸的金髮少年來探班。善逸一見到炭治郎,就誇張地撲上去,大聲抱怨著什麼。而炭治郎則是一臉無奈又寵溺地笑著,從背包裡拿出一個保溫杯,擰開,遞給他,說:「知道你怕冷,你先喝,我再泡就有了。」

他記得炭治郎說話時的語氣,那種哄著自家人般的自然。他記得善逸接過杯子時,那種理所當然的依賴。他甚至記得,炭治郎在看著善逸時,眼裡那種不含一絲雜質的、純粹的溫柔。

那種自然的、家人般的親暱,是無論多麼高明的演技,都無法呈現出來的。那是時間與信任,共同發酵出的味道。


無一郎的心臟,猛地一沉,像是被一隻無形的手攥住了。

他的理智,告訴他這一切都與他無關。

但他的眼睛,他那雙演員的、能洞悉所有細節的眼睛,卻在無聲地、固執地反駁著他。

他靠在冰冷的盥洗台上,聽著嘩嘩的水流聲,第一次,為了一件與自己無關的事,感到了強烈的、無法被忽視的……憤怒。

這份陌生的、滾燙的情緒,在他的胸腔裡橫衝直撞,讓他感到恐慌。

這份憤怒,不是為了竈門炭治郎。他對自己說。

而是為了自己那片被徹底擾亂的、不再平靜的內心。是為了自己那套不容置疑的邏輯系統,被一個無法解釋的變數,衝撞得幾近崩潰。

這是系統錯誤。是一個必須被修正的、失控的BUG。

與那個人,毫無關係。



網路上的那場風暴,第二天便以一種具象化的、令人窒息的低氣壓,籠罩了整個劇組。

往日的輕鬆閒聊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壓抑的沉默和刻意迴避的眼神。工作人員們在交談時,會下意識地壓低聲音,在看到炭治郎走近時,又會像被按了暫停鍵一樣,尷尬地噤聲。那些目光裡,混雜著同情、好奇,甚至還有一絲不易察覺的、被惡意報導所污染的懷疑。

炭治郎比平時來得更早。他穿著一件乾淨的白色T恤,臉色卻比衣服還要蒼白。他眼下有著淡淡的青黑色,顯然一夜未眠,連平時總是打理得很好的頭髮,都顯得有些黯淡無光。但他依舊挺直了背脊,一進片場,便先後找到了導演、副導演和製片人,一次又一次地、深深地鞠躬道歉。

「非常抱歉,因為我個人的事情,給劇組帶來了困擾。」

他的聲音帶著一絲沙啞,但語氣卻是平靜的。他沒有為自己辯解,只是將所有的責任,都攬到了自己身上。那份溫和的笑容依舊掛在臉上,卻像冬日窗上凝結的冰花,透明、易碎,失去了所有溫度。

無一郎坐在角落裡,冷眼旁觀著這一切。

他感到一股前所未有的、無名火起的煩躁。

這份煩躁具體而微。他煩躁軌道車輪摩擦時發出的、今天聽來格外刺耳的「吱嘎」聲;煩躁燈光師身上那股濃郁的古龍水味;更煩躁的,是炭治郎本人。

為什麼要道歉? 他在心裡想。道歉,就等於默認自己有錯。這種愚蠢的善良,不過是在為那些惡意提供攻擊的彈藥。

這份煩躁,像一團濕冷的棉花,堵在他的胸口,上不去,下不來。他一整天的狀態都處於一種極低的氣壓中,周身散發出的寒氣,比以往任何時候都更加逼人,讓試圖靠近他的工作人員都下意識地繞道而行。


當天晚上,時透無一郎有一個無法推拒的行程——出席某頂級奢侈品牌的秋冬時裝大秀。

秀場被佈置得如夢似幻,衣香鬢影,觥籌交錯。空氣中瀰漫著名貴香水、香檳與野心混合的味道。每個人臉上都掛著精緻而得體的社交面具,說著言不由衷的恭維話。這是無一郎最厭惡的場合——一個由更高級、更華麗的「演技」所構成的世界。

他穿著品牌方為他量身訂製的黑色絲質襯衫,剪裁利落,襯得他本就白皙的皮膚更顯清冷。他那張俊美得如同藝術品的臉上,沒有任何表情,像一座行走的人形冰雕,與周遭的熱絡氣氛格格不入。

他只想盡快完成任務,然後離開這個虛偽的地方。他甚至在腦海中,開始默默地過著明天要拍的戲的台詞,試圖用這種方式,在吵鬧的噪音中,為自己建立起一道隔音牆。

然而,那張在片場看到的、炭治郎那蒼白而勉強的笑臉,卻像一個無法消除的浮水印,固執地,一次又一次地,疊印在他腦中的劇本上。

在媒體牆前,他被攔了下來,接受幾家主流媒體的聯合採訪。

「時透先生,今晚的秀,您最欣賞哪個設計?」

「……線條。」

「接下來有什麼新的工作計畫可以和大家分享嗎?」

「……拍戲。」

他惜字如金,用一貫的風格,迅速地終結著一個又一個問題。他身後的經紀人,一邊陪著笑,一邊準備找機會帶他離開。

就在這時,一個來自網路媒體的年輕女記者,看準了這個空檔,將話筒猛地向前一遞,像遞出一把淬了毒的匕首,拋出了一個尖銳而充滿陷阱的問題。

「時透先生,您目前正在和竈門炭治郎先生合作新戲,對於他最近在網路上鬧得沸沸揚揚的負面新聞,請問您在劇組裡,有觀察到什麼不一樣的地方嗎?」

這個問題一出,周圍的空氣,瞬間凝固了。所有的鏡頭,所有的麥克風,像聞到血腥味的鯊魚,齊刷刷地對準了無一郎。

經紀人的臉色,在一瞬間變得慘白。


無一郎那雙總是淡漠的薄荷綠眼眸,緩緩地,聚焦在了那位女記者的臉上。他看到了對方眼中那種壓抑不住的、對一個爆炸性新聞的興奮與渴望。那是一種以他人的痛苦為食的、貪婪的光。

他想起了網路上那些惡毒的、不負責任的詛咒。想起了炭治郎那雙失去了光彩的、紅褐色的眼睛。想起了那個在寒冷天氣裡,為怕冷的隊友,默默準備了熱茶的身影。

他想起了那個清晨,在被自己質問「目的」時,對方那副受傷又困惑的、卻依舊努力解釋的笨拙樣子。

無數的、被他儲存在大腦裡的、關於「竈門炭治郎」的、無法被歸類的數據,在這一秒,全部湧了上來。

他胸口那團堵了一整天的、濕冷的棉花,在這一刻,被徹底點燃,燒成了燎原的野火。

在經紀人開口打圓場之前,無一郎開口了。

他沉默了足足五秒,那五秒鐘,長得像一個世紀。他能聽見周圍的呼吸聲,和相機快門因為緊張而發出的、細微的預備聲。就在所有人都以為他會用一句「無可奉告」結束這一切時,他用一種比空調冷氣還要低的、不帶任何情緒起伏的聲音,說出了第一句話。


「他很吵。」

全場譁然。記者們的眼睛都亮了。這是要爆料了嗎?

無一郎沒有理會他們的反應,那雙薄荷綠的眼眸,像兩口深不見底的冰潭,直直地鎖著那個提問的記者。他繼續用他那種平板無波的語調,陳述著一個個事實。

「他會把自己的便當,分給吃不飽的場務。」

「他會記得,給怕冷的隊友帶自己做的熱飲。」

「他會為了一句台詞,在沒有人看到的角落,自己練習到深夜。」

無一郎的聲音不帶一絲感情,卻像一把冰冷的手術刀,將那些匿名的、骯髒的謊言,一層一層地,剖開在所有人面前。每一個字,都敲擊在在場所有人的心上,清晰、有力,不容置喙。

他說完,頓了頓。那雙薄荷綠的眼眸,緩緩地掃過眼前一張張因為震驚而錯愕的臉,那眼神,冷得像西伯利亞的寒流。

「我不知道你們說的新聞是什麼。」

「我只相信我看到的。」

話音落下的瞬間,整個採訪區,陷入了一片死寂。連閃光燈都彷彿被這股寒意凍結了。

無一郎沒有再多說一個字。他面無表情地轉身,在一眾記者還沒從震驚中反應過來的時候,徑直穿過人群,朝著出口走去。

身後,是經紀人慌亂的道歉聲,和隨之而來的、更瘋狂的閃光燈爆鳴聲。


坐進早已等候在路邊的保母車,車門關上的瞬間,將所有的喧囂都隔絕在外。

腎上腺素褪去,留下的是一種陌生的、空洞的疲憊。無一郎靠在椅背上,感覺到自己的指尖,正無法控制地微微顫抖。

他沒有感到一絲一毫的輕鬆或快意。

他只感到……更加強烈的、針對自己的煩躁與恐慌。

他閉上眼,腦海中只有一個不斷盤旋的問題,像一道無解的謎題,將他死死困住。

——我剛剛,到底是為什麼?


保母車平穩地行駛在東京深夜的高速公路上,窗外的城市光帶,被車速拉扯成一條條模糊而破碎的彩虹。車廂內,卻是另一番截然不同的、風暴過境後的景象。

經紀人田中先生,這位在業界以沉穩幹練著稱的中年男人,此刻正有些神經質地來回滑動著手機螢幕,額頭上沁出了一層薄汗。他剛剛結束了與公司公關總監的通話,那通電話的結尾,是對方一句充滿了震驚與無奈的「……我需要先和董事會報告。田中,你看好他,看好無一郎。」

看好他?田中先生苦笑了一下。他看著身旁那個陷入死寂的少年,感覺自己像在看護一顆隨時可能引爆的、精密到無法解析的炸彈。

而風暴的中心,時透無一郎,卻異常的安靜。

他靠在寬大舒適的椅背上,側著頭,將額頭抵在冰冷的車窗玻璃上。玻璃的涼意,像一枚鎮定貼,徒勞地試圖緩解他大腦內部那種灼熱的、失序的混亂。

他沒有在看風景,他的眼前,只有一片漆黑。但那場採訪的每一個細節,卻像一段被強制循環播放的影片,在他腦海中,以超高畫質,一遍又一遍地重播。


那個女記者臉上貪婪的表情。

周圍媒體人眼中期待的光芒。

自己開口前,那長達五秒的、幾乎能聽見心跳的死寂。

然後,是他自己的聲音。

冷靜、平淡,像在念一段與自己無關的台詞。

他將自己說過的每一個字,都在腦中反覆咀嚼。那不是經過深思熟慮的發言,那幾乎是一種……本能的、不受控制的嘔吐。他將那些被他儲存在大腦裡、本該被歸類為「無用資訊」的數據,就那樣,當著所有人的面,吐了出來。

他打破了自己入行十年來,從未破例的、最重要的原則——「不聞,不問,不介入」。

這條原則,是他九歲那年,在經歷了那場殘酷的背叛後,為自己定下的、賴以生存的鐵律。它像一層堅硬的、透明的保護殼,讓他得以在這個充滿謊言與算計的世界裡,安全地、冷漠地,存在至今。

而就在剛剛,他親手,將這層保護殼,敲出了一道裂縫。他感覺有冷風,正從那道裂縫裡,颼颼地往裡灌。

「無一郎……」身旁的田中先生,終於鼓起勇氣,用一種小心翼翼的、近乎試探的語氣問道,「你……為什麼要那麼說?你知道這會……」

無一郎沒有回頭,只是看著窗外,用一種輕得幾乎聽不見的聲音,打斷了他。

「我也不知道。」


與此同時,在「日呼」的團隊宿舍裡,氣氛壓抑得像暴風雨來臨前的海面。

客廳的電視開著,卻調成了靜音,只有五光十色的畫面在沉默地跳動。桌上昨天剩下的披薩已經涼透了,散發著油膩的冷香。伊之助難得地沒有吵鬧,只是默默地、一遍又一遍地,用一塊布擦拭著他用來健身的啞鈴,那重複的、帶著摩擦力的聲響,是這個空間裡唯一的聲音。

善逸則像一隻熱鍋上的螞蟻,抱著手機,在客廳裡焦躁地來回踱步,嘴裡不停地念叨著:「怎麼辦啊……那些人怎麼可以這麼說炭治郎……公司到底在幹什麼啊……」

而炭治郎,正獨自一人,坐在自己的房間裡,試圖將注意力集中在明天的劇本上。但他一個字都看不進去。那些惡毒的留言,像無數隻黏膩的、看不見的手,從螢幕裡伸出來,緊緊地攫住了他的心臟,讓他喘不過氣。

就在這時,善逸那標誌性的、穿透力極強的尖叫聲,猛地從客廳傳來。

但這一次,那叫聲裡沒有恐懼,而是一種被噎住喉嚨的、極度的、難以置信的震驚。

「炭、炭、炭治郎——!!!」善逸幾乎是連滾帶爬地衝進了他的房間,臉上帶著一種混合了見鬼與中樂透的扭曲表情,「你快看!你快看啊!那個時透無一郎……他、他、他……他說話了!!!」

炭治郎的心,猛地向下一沉。他以為,是無一郎也對媒體說了什麼對他不利的話。那將是壓垮他的最後一根稻草。

他有些顫抖地,接過了善逸遞來的手機。伊之助也聞聲而來,湊到了他身後,身上還帶著金屬的冷硬氣息。


手機螢幕上,播放的正是那段已經在網路上被瘋傳的採訪影片。

炭治郎看到了那個華麗得不似人間的秀場,看到了咄咄逼人的記者,看到了那個被無數鏡頭包圍的、如同冰雪王子般遙不可及的身影。他的心沉到了谷底,等待著最後的審判。

他聽到了那個尖銳的問題。

他看到時透無一郎那張總是淡漠的臉,在那一瞬間,似乎變得更加冰冷。

他屏住呼吸,等待著那句預想中的「無可奉告」,或是更傷人的話。

然而,他聽到的,卻是——

「他很吵。」

一句莫名其妙的開場白,讓炭治郎愣住了。

然後,他聽著那個清冷的、不帶一絲感情的聲音,將那些他從未放在心上、甚至自己都快要忘記的、細碎的日常,一件一件地,陳述給全世界聽。每一件,都是那麼微不足道,卻又那麼真實。

他像是被按下了暫停鍵,整個人都凝固在了原地。他從未想過,他那些不經意的、出自本能的舉動,竟然一直被那雙看似什麼都不在意的、淡漠的眼睛,靜靜地、清晰地,收錄在其中。

當最後那句「我只相信我看到的」,透過手機的揚聲器,清晰地,敲擊在他的耳膜上時,炭治郎緊繃了兩天一夜的神經,徹底斷裂了。

一滴溫熱的、他自己都未曾察覺的淚水,從眼眶中滑落,砸在了冰冷的手機螢幕上,暈開了一小片模糊的光。緊接著,第二滴,第三滴……他像是壞掉的水龍頭,無法抑制地,用眼淚將螢幕弄得一片狼藉。

那不是因為委屈,也不是因為悲傷。

而是因為一種……他無法理解的、排山倒海而來的震撼與感激。


為什麼?

那個指責他「有目的」的人。

那個將他所有善意都定義為「演技」的人。

那個用沉默和疏離,在他與世界之間,築起高牆的人。

為什麼……會為了他,打破自己的原則,站在了風暴的中心?


伊之助皺著眉,伸出手,用一種罕見的、有些笨拙的力道,按住了炭治郎正在顫抖的肩膀。善逸也停止了吵鬧,只是默默地抽著鼻子,眼眶通紅。

炭治郎卻對這一切都恍若未聞。他只是拿著手機,一遍又一遍地,反覆播放著那段只有短短一分鐘的影片。他試圖從時透無一郎那張面無表情的臉上,找出哪怕一絲一毫的情緒。但他失敗了。那張臉,像一潭結了冰的湖,看不出底下任何的波瀾。

他原以為,自己這幾天的努力,是想讓對方看到自己的真心。

他卻從未想過,對方其實……一直都在看著。

而且,看得那麼清楚。

那一晚,炭治郎心裡,那個關於「如何才能走進時透無一郎的世界」的問題,消失了。取而代得的,是一個更深、更複雜,也更讓他感到心悸的謎題。

時透無一郎,你到底……是個什麼樣的人?



隔天,當無一郎的保母車駛入片場時,他清楚地感覺到,周遭的空氣不一樣了。

那是一種黏稠的、充滿了善意的熱情。工作人員們看他的眼神,不再僅僅是看待一位遙不可及的天才演員,而是多了一絲混雜著「原來他也有這樣一面」的驚訝與「真是個好前輩」的欽佩。就連平時不苟言笑的導演,都在見到他時,露出了一個意味深長的、讚許的笑容,那笑容裡的暖意,讓無一郎感到一種被窺探的、火燒般的不適。

他像一隻被強行拖到陽光下的、習慣了黑暗的貓,渾身每一根神經都在尖銳地叫囂著「快逃」。他幾乎是落荒而逃地躲進了自己那個專屬的角落,將帽沿拉得極低,帽衫的陰影遮住了他大半張臉,試圖用物理的方式,隔絕掉那些他無法理解、也不想回應的善意。

他沒有去看竈門炭治郎。

但他知道,他來了。

他能感覺到,那道熟悉的、溫暖的視線,正從片場的另一頭,遠遠地、小心翼翼地,投射在自己身上。那視線裡,不再有之前那種試探性的靠近,而是多了一種……他無法解析的、更複雜的東西。有感激,有困惑,還有一絲……連炭治郎自己都未曾察覺的、近乎憐憫的心疼。

這道視線,像一束溫和的X光,讓他感覺自己那身好不容易才重新拼湊起來的鎧甲,正在一寸寸地被看穿。

無一郎將自己縮在帆布椅裡,第一次,希望今天的戲份能趕快開始,又趕快結束。


然而,事與願違。

今天拍攝的,是一場兄弟倆在日常生活中展現默契的溫情戲。沒有激烈的衝突,沒有爆發的情感,只有那些浸潤在柴米油鹽裡的、細碎的互動。其中一幕,是兩人並肩擠在老舊的沙發上看一部無聊的喜劇片,弟弟「海」會百無聊賴地,將頭自然而然地靠在哥哥「陽」的肩膀上。

這本該是輕車熟路的戲份,今天卻頻頻NG。

NG的原因,不在炭治郎。炭治郎的表演一如既往地穩定,他將那份經歷了風暴後、更顯珍貴的兄長溫情,演繹得恰到好處,溫暖而不灼人。

問題,出在無一郎身上。

當他按照劇本的指示,緩緩將頭靠向炭治郎的肩膀時,他的身體,不受控制地,僵硬了。

一股乾淨的、混雜著陽光與肥皂的氣息,鑽入他的鼻腔。隔著薄薄的戲服,他能清晰地感覺到對方身體傳來的、屬於另一個人的體溫,以及那沉穩有力的心跳,正透過接觸的布料,微弱地、卻又執著地,傳遞過來。

這些再普通不過的感官體驗,此刻卻像強烈的、高壓的電流,竄過他的四肢百骸,讓他那具習慣了疏離的身體,發出了本能的、劇烈的抗拒。

他的大腦在下達指令:「放鬆,你是『海』。」

但他的身體卻在尖叫:「快離開!」

他無法放鬆。他那雙本該在角色中顯得安然的薄荷綠眼眸裡,洩漏出了一絲屬於時透無一郎自己的、無法掩飾的緊繃與抗拒。

「Cut!」導演第三次,有些無奈地喊了停,「無一郎,放鬆一點。你現在是海,陽是你最信任的哥哥,不是你的敵人。」

導演無心的一句話,卻像一把鑰匙,猛地捅進了時透混亂的內心。

敵人?

是啊,過去的十幾天裡,他一直將竈門炭治郎,視為一個需要防備、需要分析的「敵人」。可就在昨晚,他卻為了這個「敵人」,做出了連自己都無法理解的、背叛自己原則的行為。

這種認知上的巨大矛盾,正徹底摧毀著他作為演員的、最基本的信念感。他無法再用「演技」、「算計」這些標籤去定義炭治郎,可他又找不到任何新的、合理的標籤去歸類他。

竈門炭治郎這個存在,在他的世界裡,成了一個巨大的、充滿了矛盾與未知的BUG。而這個BUG,正在嚴重地,影響著他的「程式」運行。


午餐時間,無一郎破天荒地沒有胃口。

他看著經紀人遞來的、營養師精心調配的餐盒,只覺得一陣反胃。胸口那股熟悉的、因為焦慮而引發的緊縮感,又開始隱隱作痛。

他需要一個答案。

他需要去解析這個BUG。

否則,他引以為傲的、賴以生存的專業,將會被徹底摧毀。

他抬起頭,視線像一枚精準的導彈,穿過忙碌的人群,準確無誤地,鎖定了那個正和場務們一起蹲在地上吃飯的身影。炭治郎正笑著聽一位場務大叔講著家裡的趣事,陽光從棚頂的縫隙灑下,在他周身鍍上了一層溫暖的金邊,那畫面,和諧得有些刺眼。

然後,在身旁經紀人驚訝得下巴都快要掉下來的目光中,無一郎站了起來。

他一步一步地,朝著那個方向走去。他的步伐很輕,卻像踩在所有人的心跳上。整個片場,似乎都因為他這個異常的舉動,而陷入了一種詭異的寂靜。正在吃飯的人,停下了筷子;正在交談的人,閉上了嘴。所有的目光,都聚焦在了他身上。

炭治郎正笑著,忽然感覺到周圍的氣氛不對。他抬起頭,便看到了那個正向他走來的、如同從另一個次元降臨的、清冷的身影。

炭治郎的心,猛地漏跳了一拍。

無一郎在他面前站定。他那雙薄荷綠的眼眸,居高臨下地,看著蹲在地上的炭治郎。那眼神,依舊是清冷的,卻比以往任何時候,都更加專注,也更加……混亂。

他沒有說任何開場白,也沒有理會周圍那些呆若木雞的目光。他只是用一種極其平淡的、像在詢問天氣一樣的語氣,問出了那個在他心裡盤旋了整整一夜的問題。

「為什麼?」

炭治郎愣住了,一時沒反應過來:「……欸?前輩,您說什麼?」

「為什麼要道歉?」時透的聲音很輕,卻異常清晰,「那些不是你做的。」

這個問題,像一陣突如其來的大風,讓炭治郎如海面般平靜的心,激起了巨大的波浪。他沒想到,對方主動靠近他,問出的第一句話,竟然是這個。他張了張嘴,卻不知道該如何回答。

看著炭治郎那副欲言又止的、笨拙的樣子,時透無一郎的眉頭,蹙得更緊了。

他又問出了第二個,更讓他自己都感到費解的問題。

「你的便當呢?」

這句話一出,不僅是炭治郎,連周圍豎著耳朵偷聽的所有工作人員,都徹底石化了。那便當,不是你一直拒絕的嗎?

炭治郎的臉,以一種肉眼可見的速度,「轟」地一下,紅了。從臉頰,一直蔓延到耳根。他有些結巴地回答:「啊……那個……因為最近團隊的行程比較忙,就……就沒時間做了。」

這是一個謊言。他只是覺得,自己不該再用那種方式,去打擾對方。

時透無一郎靜靜地看著他。那雙清澈的眼睛,彷彿能看穿他這個蹩腳的謊言。

良久,就在炭治郎快要被那道專注的視線燒穿時,時透無一郎,做出了今天,最讓所有人跌破眼鏡的舉動。

他朝著炭治郎,伸出了自己那隻空著的、骨節分明、乾淨得近乎透明的手。

然後,用一種不容置喙的、平板無波的語氣,說出了第三句話。

「明天,帶我的份。」

既不是請求,也不是商量。

這是一道,來自那座冰封堡壘的、笨拙而又霸道的、要求恢復數據傳輸的……指令。



無一郎那句話,像一顆投入湖心的深水炸彈,不僅在片場掀起了軒然大波,更在炭治郎的心湖裡,引發了一場持續整夜的、溫柔而劇烈的餘震。

那一晚,炭治郎幾乎沒怎麼睡。

他躺在宿舍狹小的單人床上,睜著眼睛,看著窗簾縫隙透進來的、城市那永不熄滅的微光。腦海中,反覆回放著昨天午餐時的那一幕——時透無一郎居高臨下的、專注又混亂的眼神,那隻伸出的、骨節分明的手,以及那句不容置喙的、平板無波的指令。

為什麼?

他完全無法理解。

拒絕飯糰的是他,要求恢復飯糰的也是他。那個將他所有善意都視為「演技」的少年,為何又要主動要求,將這份「表演」重新搬上舞台?

這是一個陷阱嗎?還是一種……他無法解讀的、笨拙的求和信號?

炭治郎想不明白。但他那善良得近乎本能的性格,最終還是壓倒了所有的困惑與不安。無論對方的動機是什麼,那句話的潛台詞,是「我需要」。而對於竈門炭治郎來說,只要有人發出需要他的信號,他就無法拒絕。

天還未亮,他就悄悄地起了床。在宿舍公用的小廚房裡,他藉著一盞昏黃的壁燈,前所未有地、用一種近乎神聖的儀式感,準備了兩個便當盒。他將所有的思緒,都傾注在了指尖的動作上。淘洗米粒時水流過指縫的冰涼觸感,讓他紛亂的思緒稍微冷靜;打散雞蛋時那清脆的、有節奏的聲響,讓他感到一絲平靜;用小刀將蘋果一點點刻成兔子形狀時,那份極致的專注,讓他暫時忘卻了所有的不安。

這不僅僅是在做飯,更像是在藉由這個過程,整理自己那顆被徹底攪亂的心。


第二天清晨,片場的空氣中,瀰漫著一股八卦與期待混合的、高度緊張的氣息。所有昨天在場的工作人員,都在用眼角的餘光,偷偷地、又心照不宣地,觀察著那兩個主角。

無一郎依舊是第一個到的。他坐在角落,低垂著眼,整個人像一尊與世隔絕的雕塑,但只有他自己知道,他那看似放空的感官,其實正以一種前所未有的強度,警惕地捕捉著周遭的動靜。他在等待,等待那個他親自下達指令後,必然會出現的變數。

然後,炭治郎來了。

他手裡,提著那個熟悉的、用淺藍色麻雀圖案風呂敷包裹著的便當袋。

在全片場工作人員近乎屏息的注視下,炭治郎像是背負著千斤重擔,一步一步地,走到了時透無一郎的面前。他的臉頰有些發燙,心跳快得像要撞出胸膛。

「前輩……」他深吸一口氣,將便當袋遞了過去,聲音因為緊張而有些發緊,「您的……便當。」

時透無一郎緩緩地抬起頭。他沒有看便當,而是用那雙薄荷綠的眼眸,靜靜地看了炭治郎一眼。在接過便當袋的瞬間,他那冰涼的指尖,無可避免地,輕輕擦過了炭治郎因為緊張而有些汗濕的手指。

那短暫的、幾乎可以忽略不計的碰觸,卻像一道微弱的電流,讓兩個人的身體,同時僵硬了一瞬。

無一郎面不改色地收回手,將便當袋放在了身旁的小桌子上,重新垂下眼,彷彿剛剛的一切,都只是幻覺。

炭治郎如蒙大赦,幾乎是逃也似地回到了自己的位置。而周遭的圍觀群眾,則發出了一陣壓抑的、此起彼伏的抽氣聲。


真正的重頭戲,發生在午餐時間。

放飯的鐘聲響起,炭治郎像往常一樣,拿著自己的便當,和相熟的幾位場務大叔,一起蹲在了片場一個不礙事的角落裡。

而另一邊,時透無一郎的經紀人,也正準備將那份被「欽點」的便當,連同特製的營養湯,一起送到他面前。

然而,就在這時,片場裡所有的人,都看到了他們此生難忘的一幕。

時透無一郎,那個從不離開自己專屬休息區、那個連吃飯喝水都像在進行一項精密科學實驗的天才影帝,站了起來。

他手裡,拿著那個被風呂敷包裹得整整齊齊的便當盒。他的大腦在尖叫著警告他行為的異常,但他的身體,卻被一股更強烈的、探究真相的本能所驅使。

他邁開長腿,無視了身後經紀人錯愕的呼喊,一步一步地,穿過了整個嘈雜的、人來人往的片場。

他走得很慢,每一步都清晰而篤定。他那清冷的身影,像一把鋒利的刀,將周遭喧囂的空氣,切割開來。他所經之處,所有的聲音都自動靜默。正在吃飯的人,停下了筷子;正在交談的人,閉上了嘴。一個巨大的、名為「震驚」的結界,以他為中心,迅速擴散。

炭治郎感覺到光線被遮蔽,抬起頭,便看到了那個逆著光、正靜靜地站在他面前的身影。他徹底慌了,手忙腳亂地站起來:「前、前輩!是便當有什麼問題嗎?」

無一郎沒有回答他。他只是看了一眼炭治郎腳邊那個空著的道具箱,然後,就在炭治郎和全劇組人員震驚的目光中,十分自然地,坐了下去。

他坐姿依舊挺拔,與周遭蹲著或隨意坐著的眾人,形成一種奇妙的違和感。他將便當盒放在膝蓋上,修長的、如同藝術品般的手指,不緊不慢地解開了風呂敷上那個漂亮的結。

盒蓋打開的瞬間,一股溫暖的、樸實的食物香氣,輕輕地散發出來。

那是一個再家常不過的便當。撒了黑芝麻的白米飯、層次分明的金黃色厚蛋燒、切得大小均勻的鹽麴雞胸肉、燙得翠綠的菠菜,還有幾顆被切成了兔子形狀的蘋果。簡單、乾淨,卻配色溫暖,充滿了製作者的心意。

無一郎靜靜地看著便當盒,這不是一份為了討好誰的、華麗的料理。這是一份……為了讓人好好吃飯的、溫柔的食物。

他拿起了筷子,夾起了一塊厚蛋燒,放進了嘴裡。

甜味,是清淡的、恰到好處的,蛋香很濃郁。是很溫柔的味道。

他咀嚼得很慢,嚥下食物,然後,打破了沉默。

但他沒有評價便當的味道。他抬起眼,看向炭治郎,那眼神,像一個最專注的研究者,在觀察他的實驗對象。

「剛剛那場戲,」他的聲音很輕,卻異常清晰,「你在接到那封信時,處理那句台詞的停頓,是設計過的嗎?」

炭治郎愣住了。他沒想到,對方會和自己討論演技。

那根緊繃的神經,因為這個專業性的問題,奇蹟般地放鬆了下來。一談到表演,炭治郎的眼睛裡,就重新燃起了光。

「啊,是的!」他忘了緊張,有些興奮地說,「因為我覺得,『陽』在那一刻,內心應該是極度震驚和不敢置信的,那種情緒,會讓他的生理反應,先於語言。所以我想用一個短暫的失語,來表現那份衝擊……」

無一郎靜靜地聽著,沒有打斷他。等他說完,他才點了點頭,給出了一句極其簡潔的、卻充滿了份量的評價。

「……處理得不錯。但呼吸可以再亂一點。真正極度的震驚,會讓人忘記如何呼吸。」

說完,他又夾起了一塊雞胸肉,放進嘴裡。

炭治郎怔怔地看著他,然後,臉上綻放出了一個,自那場風波以來,最真實、最燦爛的笑容。那笑容,乾淨得像雨後初晴的天空。

周圍的工作人員們,面面相覷,臉上都寫滿了「我在哪裡?我是誰?我看到了什麼?」的巨大問號。

在那一刻,整個片場,彷彿都成了這兩個少年專屬的背景板。他們一個坐著,一個蹲著,頭湊得很近,就著一份溫暖的家常便當,低聲地、專注地,討論著屬於另一個世界的、虛構的人生。

沒有人知道,那座冰封的堡壘,為何會在一夜之間,選擇了開門。

但所有人都親眼見證了,那道刺破了整個冬天的、溫暖和煦的陽光,正小心翼翼地,第一次,被允許照進了那片孤獨而寒冷的、冰雪之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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