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輪測試,被安排在三日後。
這段看似平靜的間隔期,炭治郎絕大部分時間都被留在E區的生活模塊裡。他的日程被精確到分秒,卻又刻意留出了大段的空白——像一場精心設計的溫柔囚禁,逼著他去反芻、去回味。
走廊外的光牆,每天忠實地變換著模擬氣候。晨間散步時,他有幾次隔著遙遠的草坪,看見杏壽郎的身影出入G區的訓練通道。對方依舊步伐沉穩,身形筆直,沒有一次朝他這邊回望。這種刻意的、被嚴格遵守的距離,反而讓前次會面的片段,更加頻繁地、不受控制地在腦海中浮現。那種心跳被強行同步的感覺,像是在他體內深處,安置了一個不屬於自己的、溫熱的異物——它大部分時間都安靜無聲,卻又確確實實地存在著,提醒他身體的某一部分,已經產生了不屬於自己的共鳴。
杏壽郎則在例行的、遠超常規指標的體能訓練後,將自己獨自關在射擊模擬室裡。冰冷的槍柄貼著掌心,他的指尖一次次微調著握槍的角度,準星在靶心之間穩定地移動。
他的專注,並不全為訓練,而是在用這種高度重複的、需要絕對控制的動作,去壓制那份不斷試圖浮現的分神。
自那天短暫的接觸模擬後,他對炭治郎的反應,產生了罕見的、幾乎過目不忘的記憶留存。那不僅僅是因為出眾的外貌,更是那份在同步過程中顯露出的、極致的「靜」。那並非缺乏反應,而是一種自持到近乎挑釁的內在平衡。
他比任何人都明白,這樣一個獨特的個體,在長期的配對任務中會引發怎樣劇烈的化學反應。他也無比清楚,自己正站在那條一旦跨越,便再也無法回頭的邊界之上。
義勇不是沒有察覺炭治郎的這些細微異常。畢竟,他時刻掌握著對方以秒為單位更新的生理數據。
當他透過監控,發現炭治郎在遠方注視杏壽郎的身影時——即便只是短暫的幾秒鐘,他幾乎是下意識地介入了。他會用一次臨時的例行評估作為藉口,親自走到炭治郎身邊,將對方的注意力,從那個遙遠的身影上,重新拉回到自己身上。
會後的報告,他花了比平時更長的時間來整理。數據上沒有出現任何偏差,炭治郎的生理曲線穩定得近乎一本完美的教科書範例。但他知道,那些冰冷的數字之外的部分,才是最危險的。
那是一種不動聲色的、內斂的吸引力,它不依靠任何外顯的情緒波動,卻能在同步結束後,如墨跡般在對方的潛意識裡殘留得極深。它不像一時的衝動,會很快燃燒殆盡;它更像是一個被精心埋設的、潛伏的引信——隱蔽、精準,甚至不需要刻意觸發,就可能在長期的日常接觸中,被某個不經意的瞬間引爆。
義勇合上終端,指尖在冰冷的封面上停頓了片刻。他在心裡默默記下:這是一個必須比任何A級計畫都更要謹慎對待的、活生生的變數。
那次會面之後,義勇在E區出現的頻率,明顯地增加了。
起初只是例行的健康檢查,或是在資料終端前,用公事公辦的語氣詢問他的體能恢復數據;但很快,這種「例行」開始有了微妙的偏差——
早餐時,他會端著一杯咖啡在他對面坐下,隨口問他昨晚的睡眠質量;午間,他會陪他走過那段通往花園的走廊,順手將光牆的亮度調暗幾分,彷彿只是為了更符合他的視覺習慣;傍晚,他會在他返回生活模塊的門口等他,將一杯溫度被精確控制在三十七攝氏度的溫水遞過去,語氣平靜得,像是在陳述一項剛剛完成的任務。
「你今天走路的步頻,比前兩天慢了四拍。」他在又一次的晨間散步時這麼說,視線如同最精密的掃描儀,落在炭治郎的步伐節奏上。
「你是在監控我,還是關心我?」炭治郎沒有停下腳步,語氣淡淡的,像在陳述一個客觀事實。
「這兩件事,有衝突嗎?」義勇看著他,嘴角沒有笑意,眼神卻像在等待一個他早已知道的答案。
「確實是沒有。」炭治郎終於忍不住,低低地笑了一聲。
這些行為從不帶有任何逼迫的意味,反而像一場經過周密計算的陪伴,讓炭治郎在不知不覺間,已經習慣並接受了他出現在自己日常節奏的每一個縫隙裡。
談話間,義勇總能不著痕跡地,重述出炭治郎自己都未曾留意的細節——他偏好用左手捧起水杯;在播放著低頻環境音的房間裡能更快入睡;獨自閱讀時,指尖會在膝蓋上無意識地敲擊,那節奏精準得彷彿能無縫接上下一段心跳。
那不是單純的觀察,而是一種溫柔的、不容置喙的「掌握」。
一種無聲的提醒:在這裡,有個人,比任何人都更清楚你的呼吸、你的心跳、你的情緒波動。
甚至,比你自己,還清楚。
炭治郎沒有抗拒,但他知道,這份日漸貼近的距離,絕非毫無意圖。
義勇不需要任何明示或暗示,他的存在感本身,就在這日復一日的、無微不至的陪伴裡,緩慢而執著地,將他們之間的界線,推向一個更為曖昧,也更為危險的地方。
第二次測試,被安排在 G 區那片廣闊的人造林中。
午後的光線被精密計算後,穿過層層疊疊的仿真葉影,在鋪著細砂的步道上灑下斑駁的光點。空氣中彌漫著潮濕的泥土與植物氣息,但那風聲偶爾會被一陣極低頻的振動打斷,像是某種巨大而沉睡的機械心跳,正深埋在地表之下。
這次仍然只有他們兩人單獨會面。剩下的,便只有那些緊密貼合在皮膚上的微型數據採樣片,以及無數個藏在高處枝葉間、閃爍著微弱紅光的隱蔽攝影機。
杏壽郎依舊步伐穩定,眼神沉著如一潭深水。他說話前,總會有一個極短的、幾乎無法察覺的停頓,像是在腦中迅速篩選過所有可能的語言。這種試探並不直接攻向核心,反而是像訓練有素的獵犬,繞著獵物的外圍,一圈圈地、耐心地收縮包圍圈。
這種不動聲色的壓迫感,讓炭治郎不免生出了幾分好奇。他開始想知道,這個男人究竟是在等待一個最佳的攻擊時機,還是,他正有意將自己這頭獵物,引至某個他早已佈置好的、無形的陷阱之中。
「你一直都這麼會等嗎?」
在經過一片較為空曠的林間時,炭治郎忽然開口。他的聲音聽起來很隨意,像是閒聊,但每個字的邊緣,都藏著不易察覺的刀鋒。
杏壽郎微微偏過頭,那雙金紅色的眼眸,短暫地在他臉上停留了片刻,才淡聲回道:「只對值得等的人。」
他的語調不急不緩,卻讓那句話的餘韻,像漣漪一般在安靜的空氣裡延伸得很遠。
炭治郎沒有立刻再追問,卻在心底,將這句話反覆咀嚼。他抬起眼,望向頭頂交錯的樹梢,葉片間的光點忽明忽滅,像極了那些隱匿在暗處的、冰冷的眼睛。他幾乎可以想像,在某個遙遠的、被數據包圍的監控終端前,義勇正靜靜地注視著他們——不發一語、不現身,卻精確地捕捉著他們每一次呼吸的起伏,與每一道視線的流向。
這樣的測試,不只是在測量數據,也是在測量人心的界線。
「你平常會來這裡嗎?」炭治郎回頭問,彷彿剛才的交鋒從未發生。
「不常。」杏壽郎的腳步比他更沉穩,每一步都踩得筆直有力,像是正走在軍事訓練的場地上。「這裡太安靜了。」
「安靜不好嗎?」
「安靜……會讓人想太多。」杏壽郎的眼神極快地掃過他,隨即又移開,望向了前方的路。
炭治郎被這句意有所指的話,徹底勾起了興趣——這不是第一次,他感覺到這個男人的回答,總有一部分被他刻意地藏了起來。不像 A 區裡那些直接帶著荷爾蒙攻勢接近的雄性,杏壽郎的每一步都像經過了精密的計算,卻又沒有完全關上那扇通往他內心的門。
他刻意放慢了步伐,與杏壽郎並肩而行。他側過臉,用一種近乎冒犯的、不加掩飾的目光打量著他。「你對我,有什麼想知道的嗎?」
杏壽郎的唇角極輕微地動了一下,像是在掂量這個問題背後的重量。
過了足足兩秒,他才終於開口:「想知道,你為什麼會笑。」
「笑?」
「第一次見面的時候。」杏壽郎的聲音很低,在靜謐的林間格外清晰,「你隔著玻璃笑的時候……我沒辦法不去看。」
炭治郎愣了一下,他沒想到對方的回答會如此直白。但下一瞬,他的好奇心反而被徹底點燃了——這個看似自制力強大到無懈可擊的男人,似乎也有著他自己無法完全控制的部分。
「那你現在呢?」
他忽然停下腳步,轉過身,迎著對方的視線,一字一句地問:「現在,有想看嗎?」
兩人之間的距離,瞬間縮短到只剩下林間空氣那微涼的濕度。高處的攝影機應該正忠實地捕捉著這段近乎對峙的畫面,但在這片被刻意營造的寂靜裡,沒有任何外部的聲音介入。
杏壽郎沒有立刻回答。他只是很慢地,像是在確認某個重要的目標一般,將視線從炭治郎那雙清澈的眼睛,緩緩移到他的唇,最後,再回到他的眼睛。
「有。」他終於說。
炭治郎聞言,忽然低低地笑了一聲。他旋即轉身,繼續往前走,像什麼都沒發生過。
但他的心口,那點被輕微觸碰到的、微妙的感覺,卻在悄悄地攀升——他開始想知道,這個從不主動出擊的雄性,究竟會在什麼樣的情況下,才會真正地動手。
兩人沿著鋪滿碎石的小徑,走到一處相對開闊的林地。頭頂的樹冠稀疏了一些,陽光透過人工調節的光纖,模擬著午後三點的溫暖光線,斑斑駁駁地落在地面,也落在他們肩上。
炭治郎蹲下身,修長的指尖在地上的落葉間輕輕翻找,然後拾起了一片形狀奇特的楓葉,對著光看。
「你們 A 區,也有這種樹嗎?」
「沒有。」杏壽郎走過來,在他身旁站定。他的視線,落在那片被光線穿透的、有著清晰脈絡的葉子上。他伸出手,用一個不容置疑的動作,示意要看。
炭治郎把葉子遞了過去,卻在最後一刻,沒有完全鬆手。他的指尖,若有似無地,輕輕碰住了對方那溫熱乾燥的指節。
那一瞬間,兩人都清晰地感覺到,貼在鎖骨上的採樣片,傳來了一陣極其輕微的、高頻的震動——那是心率在接觸的剎那,同步劇升的反饋提示。
杏壽郎看了他一眼,沒有說話,只是順勢接過了葉子。他將葉片翻了個面,仔細看了一眼,然後又放回了炭治郎依然攤開的掌心。
「還你。」
炭治郎低頭看著那片葉子,笑了。這一次,他似乎是對這種克制卻又不退縮的反應,更加地感興趣了。
剛走出那片茂密的蕨葉區域,林中的光線忽然無預兆地暗了一些。
隨之而來的,是極其輕微的「噼啪」聲——起先是幾滴水珠從頭頂厚重的葉片滴落,緊接著,細密的雨點便連成了線,落在乾燥的土壤上,迅速暈開一圈圈潮濕的印記。
「人造雨?」炭治郎抬起頭,看見高處那些隱藏在枝葉間的霧化噴口,正在安靜地釋放著細密的水霧。水霧在半空中匯集,很快就形成了更為明顯的雨線。
「這個時間段,通常不會安排降水。」杏壽郎抬起手,用寬大的手背遮了一下額頭,眉頭微蹙,「系統臨時調整,或是……故障。我們得找個地方避一下。」
不遠處,恰好有一處供研究人員觀察記錄用的半封閉休憩棚。兩人不再多言,快步走了過去。在進入時,由於入口狹窄,他們的肩膀幾乎是同時擦過了冰冷的金屬門框。
棚內的空間不大,僅能容納三四人。四周是透明的強化防雨板,外面雨點落下的聲音被近距離放大,噼里啪啦地敲擊在頭頂和四周,顯得格外清晰,將他們與外界徹底隔絕開來。
炭治郎站在棚中央,幾縷濕透的髮絲貼在額角。水珠順著髮梢無聲滴下,沿著他修長的頸側滑進了休閒服的領口。那層薄薄的布料,立刻在皮膚上貼合出一段清晰而曖昧的輪廓。
杏壽郎的視線,就停在那道轉瞬即逝的水痕上,停留的時間,比他自己察覺到的還要久。直到那抹濕意被衣料徹底吸收、消失不見,他才像被燙到一般,猛地移開目光。
「你在看什麼?」炭治郎挑起眉,語氣不急不緩,卻像一根羽毛,輕輕搔弄著空氣中緊繃的弦。
「沒什麼。」杏壽郎的語氣很淡,卻沒意識到自己的耳尖,已經微微泛起了一層薄紅。
炭治郎見狀,低低地笑了一聲。他抬手,試圖去撥開額前濕掉的劉海,結果更多的雨珠反而順著他的動作,從另一側滑落,沿著飽滿的顴骨,一路蜿蜒至下頜。
杏壽郎的視線,不由自主地跟隨著那顆晶瑩水珠的軌跡。他遲疑了僅僅一瞬,還是伸出手去,用那帶著薄繭的溫熱指腹,替他擦掉了頰邊那道冰涼的水痕。
他的指尖溫熱而乾燥,帶著一瞬即逝的、克制的力道,像是不想留下任何冒犯的痕跡,卻又不願完全避開這次難得的觸碰。
這個動作短暫到幾乎可以被忽略,但兩人貼在鎖骨上的微型採樣片,依舊精準地捕捉到了那一瞬間——他們的心率,再一次達成了完美而劇烈的同步上升。
「你總是這麼克制嗎?」炭治郎低聲問。他沒有動,任由那微熱的觸感停留在臉頰。他的眼神直直地落在對方眼裡,那聲線,像能沿著雨聲的縫隙悄然滑入,帶著一種幾乎要碰到皮膚的溫度。
「在這裡,不克制,會出錯。」杏壽郎的聲音很輕,像是在這片雨幕中,專屬於他們兩人的一條秘密暗線。那語氣帶著軍人般的堅定,不容置疑。
他停了半拍,目光卻沒有絲毫移開。
「但……」他緩緩地說,聲音比之前更啞了幾分,「我想為你,試一次。」
外頭的雨持續落下,無數水珠密集地拍打在防雨板上,濺起一層模糊的濾光,將兩人的輪廓柔化成半透明的、曖昧的線條。
那句話,就這樣懸停在兩人之間狹小的空氣中,像一顆被體溫捂熱的、正緩慢滲出熱度的種子,讓彼此的呼吸節奏,在不知不覺間變得更沉、也更近。
杏壽郎沒有立刻有下一步的動作,身體卻明顯地向前傾了一點。那目光,比方才在林間的更深、更具侵略性,深到像是能映出對方臉上所有的表情細節——那微微上揚的眼尾,那在吐息間顯得格外濕潤的唇瓣。
壓抑與試探,在這片暫時與世隔絕的狹小空間裡,被推到了極致。連那喧囂的雨聲,都像被無形地壓低了,剩下的,只有彼此胸腔中那愈發清晰、愈發響亮的節拍。
不知過了多久,雨勢漸漸轉小,棚外的霧氣也緩緩散開,陽光重新穿透雲層,彷彿方才那場隔絕一切的暴雨,從未發生過。
只有數據中心的監測曲線上,悄悄記錄下了這場不動聲色的交鋒——以及一條在極短時間內,突兀聳立又緩慢回落的峰值。
像是在無聲地證明,這段被克制所包裹的暗流,從未真正平息。
監控室的燈光,恆定而冷白,如同一片永不融化的薄冰。
義勇的指尖在懸浮光屏上停住,視線則緊緊鎖在那條異常聳立的峰值最高點。他並不急於切換畫面或是結束記錄,而是將那段雨棚中的影像放大,以慢速逐幀播放,細細對照著數據與畫面的時間戳——
峰值出現的那一刻,雨聲在畫面裡被放大到了極致,杏壽郎的指腹正輕輕擦過炭治郎的臉頰。他們的距離近到,幾乎能在呼吸的吞吐間,感覺到彼此的體溫。
義勇的唇角,幾乎不可察地抿成了一條直線。
這不只是一次無關緊要的測試數據異常。這是某種他最不願意見到的、脫離了計算範圍的走向——一種必須被及時控制、甚至掐斷的走向。
他抬起手,用一個指令調出了炭治郎這三日來的完整監控記錄。無數個畫面在他眼前一格一格地飛速閃過,炭治郎的每一次遠眺、每一次因杏壽郎的身影而產生的微小生理波動,都被系統精確無誤地標記了出來。
義勇的視線始終專注而冰冷,直到最後一個畫面,定格在雨棚之中,那雙直視著杏壽郎、沒有絲毫迴避的眼睛上。
他的指尖在螢幕的冰冷邊緣,極有規律地輕敲了幾下,發出清脆的、如同倒數般的聲響。
他心裡很清楚——這條由杏壽郎牽引出來的、危險的線,絕不能再讓它肆意地延伸下去。但,也不能在此刻用最粗暴的方式,硬生生地切斷。
於是,他在控制台輸入了一道新的排程指令:將下一次同步測試的間隔,由七十二小時,縮短為二十四小時。並將地點,改回E區的中央生活模塊——一個完全在他可控範圍之內的、他的主場。
新的指令下達後,義勇沒有立刻採取任何引人注目的行動。
他讓那則關於「間隔縮短」的消息,安靜地躺在系統的待辦事項裡,像一枚被預先埋設好的、冰冷的針,只等著時間的推進,來到它該被刺入的那個瞬間。
在這段等待的時間裡,他比以往任何時候都更頻繁地出現在E區——不再是以例行檢測或公務視察的名義,而是以一種近乎隨意、卻又無比精準的節奏,全面介入炭治郎的生活。他像前幾日那樣,照著三餐的時間點出現,用一種平淡、輕柔,卻又帶著不容置喙的強硬姿態,將他自己的氣息,強行滲透進炭治郎日常的每一個角落。
這些介入,沒有任何明顯的佔領感,卻又精準無比地,落在了炭治郎生活的每一個縫隙裡。像是在將一張無形的、由「關心」與「照料」織成的網,一點一點地收緊。
義勇從不刻意提起那場測試或任何數據,卻用每一次不經意的對話、每一個細微的舉動,讓炭治郎不斷地、深刻地習慣一件事——在E區,無論是他的動作還是思緒,都有一雙眼睛,會比他自己更早地察覺。
炭治郎很快就察覺到,義勇的這份殷勤,已經遠遠超出了例行關注的正常範圍——甚至,可以稱得上是無微不至到了令人不安的地步。
他不會刻意干擾他的既定日程,卻總能在他某個動作的間隙、或是一個轉身的瞬間,恰到好處地出現,填補那些原本應當屬於他獨處的、空白的時刻。他會在他閱讀時,將一杯溫度剛好的茶,無聲地推到他的指尖旁;也會在走廊偶遇時,以一種極其自然的姿態與他並肩而行,用自己的存在感,為他劃出一條旁人無法輕易靠近的、看不見的界線。
比起機構裡任何其他的受試者,義勇明顯地偏愛他——對於這一點,炭治郎並不是不能理解。
他清楚地知道自己在配對系統裡的價值與稀有度。義勇也曾不厭其煩地,用一次次的測試數據與場景調整,向他反覆證明過這種價值的重要性。也許,這只是主導者對自己最珍稀的載體的一種惜愛,一種不願讓他被任何意料之外的閃失所損耗的、極致的保護。
然而,在那份近乎溫柔的、無懈可擊的關注背後,他仍能敏銳地捕捉到,某種被隱匿得極深的力量——那力量不急不躁,卻足以在某個不經意的瞬間,輕易地鎖住他的行動與呼吸。
那是一絲難以察覺的、卻又無所不在的、屬於雄性的壓制。
第三次測試的前一晚,寢室區的廊燈準時切換為夜間模式,光線漸暗下來。就在熄燈前的最後一刻,義勇的身影,無聲地出現在了炭治郎的寢室門口。
他說,是為了明早的測試,來做最後一次口頭評估。他的聲音平穩而專業,一如既往,動作卻沒有急著翻開任何資料終端。
房間裡的燈光已被調到最低,僅餘床頭一盞夜燈散發著微光。牆面的陰影將他高大的輪廓切割得更加深邃,連他走進來時的呼吸節奏,都像被刻意壓低了——那是一種近得足以讓人察覺到每一絲氣流變化的、無形的侵入。
「你看起來很放鬆。」義勇率先開口。他的目光,像最精密的儀器,細細地描摹著炭治郎臉上的每一寸神情,不放過任何細節。
「不應該放鬆嗎?」炭治郎坐在床沿,沒有起身的打算,只是微微抬頭,迎向那道審視的目光,語氣不急不緩。
「至少……要讓我相信你準備好了。」義勇向前一步,站到了他的書桌旁。他修長的指尖在冰涼的桌面上,極有規律地輕敲了兩下,像是在衡量什麼。「明天的測試,會比前兩次更直接。」
「直接到什麼程度?」
「直接到……我必須確保,你的注意力,只會留在我希望它留的地方。」
他的視線沒有絲毫移開,語氣仍舊鎮定,但那股屬於強者的壓迫感,卻像悄無聲息的潮水,隨著他這句話,一寸寸地湧了近來。
炭治郎並不是第一次感覺到這種不帶惡意的、試探性的靠近。但這一次,他很清楚地捕捉到了其中那些不屬於「研究」的成分。那份超乎尋常的關注,早已越過了職責的界線,帶著想要圈住、鎖住的明確意圖,像是要將他整個人,放進一個專屬於他的範圍裡,不容許任何外人接近。
他微微側過身,讓自己的視線,能與站著的義勇幾乎平視。「老師,不只是怕我失誤吧?」
義勇沒有立刻回答。他只是伸出手,將炭治郎桌上的水杯,移到一個離床邊更近的位置。那動作理所當然得,像是在調整自己空間裡的物件。做完這一切,他才緩緩開口:「我不喜歡不確定的變數。」
「那我算變數嗎?」
「你是例外。」
那兩個字,輕輕地落在寂靜的房間裡,卻比任何數據都更具份量。
炭治郎沒有表現出絲毫的抗拒,甚至沒有刻意拉開距離。他只是安靜地看著對方,心底反而生出了一絲濃厚的、近乎危險的好奇——這位總是自控而審慎到極致的老師,為什麼會對自己,如此執著?
短暫的靜默裡,兩人之間的空氣,像被看不見的火焰,緩慢地加熱。
義勇低下頭,視線重新停留在炭治郎的眼裡。這一次,他看得比以往任何一次都更長,彷彿想要將對方此刻所有的反應,一寸一寸地,永久地刻進自己的心底。
直到走廊的夜間巡檢提示燈,那道幽藍色的光束,從門縫下一閃而過。
他才像被驚醒一般,收回了目光,轉身離開。
門在他身後無聲地闔上,但那股尚未散去的、帶著侵略性的熱意,依舊在房間裡久久停留著。像一根被點燃的、無聲的引線,為明天的測試,埋下了一個充滿未知變數的開端。
第三次測試,破天荒地被定在了E區。
這意味著,有 Adam 將第一次踏入這片專屬於 Eva 的、被精心呵護的領域——不為別的,只為讓這場測試中所有的變數,都徹底落在義勇的掌控之中。
杏壽郎與炭治郎被安排在 Eva 們平時用來享受日光浴的人造陽光室。透明的弧形穹頂之上,光譜經過了最精密的調整,灑下的光線帶著溫暖卻不炙熱的觸感;空氣中,則瀰漫著被霧化後的、極低劑量的鎮靜香氛,完美地模擬出自然界中最適宜放鬆的環境。
然而,在這片看似無比柔和的場景裡,兩人之間卻被設下了一道看不見的、冰冷的限制——一條由監控系統精確計算出的、不容逾越的「可控距離」。
「這裡不像G區。」炭治郎抬頭,看著那道完美得有些虛假的人工天光,嘴角帶著一點意味不明的笑意,「光線太完美了,反而讓人有點不安。」
「這裡的用途,就是為了讓人徹底放鬆。」杏壽郎的聲音很平穩,視線卻一直在無形地衡量著兩人之間的距離,像一頭被無形鎖鏈束縛的獅子,在尋找一個可能的突破口。
他向前,試探性地跨出了一步。
幾乎在同一瞬間,他耳機裡立刻傳來了義勇那低沉而毫無溫度的指令:「向右三步,檢視觀葉植物區域的生長狀況。」
杏壽郎的腳步猛地一頓。他偏過頭,順著指令看向另一側那些被照料得過分完美的植物,下頜的線條,在光線下繃緊了幾分。
「你在躲我?」炭治郎的聲音,帶著一絲洞悉一切的探究。
「不是躲,」杏壽郎看了他一眼,眼底深處閃過一抹極難察覺的、被壓抑的煩躁,「是被拉開。」他坦誠地說,「在這裡,我的行動路線,不是由我能決定的。」
「可是,你剛才想靠近。」炭治郎的聲音輕了一些,卻也因此更具穿透力,像是在刻意讓這句話,鑽進對方的心裡,也鑽進那些無處不在的監聽設備裡。
杏壽郎沒有否認。他只是沉默地、順著義勇的指令走到了另一側,修長的指尖在寬大的葉片上輕輕掠過。那是一次微不可察的妥協,也是一次對當下這座無形牢籠的無聲試探。
測試結束時,陽光室的天幕逐漸暗下,模擬出黃昏的景象,空氣溫度也隨之緩緩回落。杏壽郎自始至終沒有表露出任何明顯的情緒,但他的指尖,在轉身離場時,卻極輕地收緊了。
像是在壓下某個未竟的、想要伸出手去的動作。
懊惱是有的,但更多的,是屬於戰術家的冷靜計算。他不動聲色地,選擇繞過了義勇這一層無法逾越的屏障。在後續提交給數據中心的例行報告與個人數據備註中,他用最客觀、最不帶個人情緒的語言,刻意引導著上層系統的注意——Adam 進出 E 區本就不合常規,而如此嚴苛的、由第三方進行的實時指令干預,勢必會影響配對測試最核心的「自主互動真實性」。
伊甸園的上層系統,很快給出了回應。
在高速調閱了先前兩人所有配對測試的驚人數據後,一道全新的、更高權限的指令被下達——原第三次測試結果作廢,重新安排。新測試模式為「Partner 適應性交流」,為期三天。期間,兩人將在 G 區的共同生活單元中一同居住,不再受任何外力干涉,交流過程不會被打斷,監控系統僅作被動安全記錄。
這意味著,從那一刻起,他們之間的距離,將不再是由任何人設定的參數。
這道指令傳到義勇手中時,他正低頭檢視著那份剛剛生成的、充滿了壓抑與試探的心率與神經反應曲線。
上層的指令簡短而冷冽,卻像一把鋒利的手術刀,從數據紙的邊緣直直劃下,將他原本縝密佈局的每一個步驟,都硬生生地剖開。
他沒有立刻說話,只是將那份文件,在桌面上放了很久。他的指節,在冰冷的紙面上極有規律地輕輕敲著,那節奏極慢,像是在重新計算,卻也是在竭力壓抑。他的眼底,有一道極暗的光芒閃過,隨即又被他強行壓進了一種近乎絕對平靜的專注裡。
「這會讓觀察的變量呈幾何級數增加。」在隨後的緊急會議上,他的語調平穩得聽不出一絲波瀾,像只是在陳述一個與己無關的中立事實,「短時間的高強度不間斷接觸,雖然能加速生理適應,但同時,我們也徹底失去了對其中細節節點的掌控。」
會議室裡沒有人看得出,他在說這句話時,實際上是在衡量另一件事——
三天。
三天不受任何干預的時間,足以讓任何不可逆的化學反應,徹底發生。
「研究需要的是精確,而不是被某些非專業的、情緒化的決策推著走。」他在最後這樣總結,聲音甚至比平常更柔和,像是在極有耐心地勸說。可若是坐在會議桌另一端的人細聽,便會發現,那份柔和的聲線底下,藏著一絲被過度壓縮後的、幾乎要斷裂的力道——那早已不是單純的科研遺憾,而是一種眼看著獵物即將脫離掌控的、被壓抑到極點的悶怒。
會議結束後,他獨自一人站在G區主控制室那巨大的單向玻璃前,長久地望著 E 區與 G 區之間那條被冷光照亮的通道。燈光在光潔的地面上,投下一道道細長而冰冷的反光線。
他的手指,在冰冷的玻璃上,無聲地劃過了一段距離的長度——
那是他原本為他們設定的、最安全的「可控範圍」。
也是從此刻起,他再也無法用數據和指令,鎖住的界限。
共同生活單元即將啟動的前一晚,義勇又一次,在E區寢室熄燈前的最後一刻,敲響了炭治郎的門。
門開了,門框邊緣那圈暖白色的感應燈,在光潔的地面上拉出一道柔和的半圓形光暈。
炭治郎正靠在床沿,身上穿著寬鬆的棉質寢衣。他聞聲抬頭,看向門口的男人,眼神裡沒有絲毫的意外,反而像是在等待一個必然會到來的、最後的理由。
「我來給你做最後的心理預備。」
義勇開口,聲音沉穩得像在宣讀一份例行報告,帶著無可挑剔的專業距離感。但他走進房間後,卻沒有立刻談及任何關於測試的細節,而是讓視線在對方身上,停留了比平時更久的時間。彷彿要用目光,將眼前這個人安靜的姿態、放鬆的肩線、以及那雙在柔和燈光下顯得格外溫和的眼眸,一幀一幀地,全部刻進記憶深處。
「三天。」
義勇在他書桌前的椅子上坐下,雙手交疊在膝上,用一個防禦性的姿態,斟酌著每一個即將出口的字。「這意味著,我無法在你產生應激反應時,及時介入。也無法確保每一個可能發生的變數,都在我手裡。」
他刻意用了「介入」,而不是「干涉」,像是在用詞彙的細微差別提醒對方——這是保護,而不是限制。
炭治郎輕輕挑起一邊的眉,語氣平淡得近乎無辜:「聽起來,你不太放心。」
「我從來不放心任何不在我掌控之內的事。」義勇的目光很深,深得像要將人吸進去。他的聲音,卻輕得幾乎要與室內安靜的呼吸聲混在一起。「尤其是你。」
這句話,在空氣中沉澱了足足兩秒。像一片雪花,無聲地落在深水之中,沒有濺起任何水花,卻在看不見的暗處,攪動起了無法平息的漩渦。
炭治郎沒有移開視線,只是用一種緩慢而清晰的語氣問:「老師,你這麼說,是因為研究,還是因為……別的什麼?」
義勇的唇角,幾乎不可察地繃緊了一下。那是一瞬間的、防線被刺穿的破綻,卻被他很快地收了回去。
「不管是什麼原因,」他說得比之前更慢,像要讓每個字都帶著不容置疑的重量,沉甸甸地落在對方心上,「記住——在這三天裡,我不希望從數據裡,看到任何我不該看到的反應。」
這是一句赤裸裸的警告,也是一種近乎私密的、不加掩飾的佔有。
「那……老師希望看到的,是什麼樣的反應呢?」炭治郎的嘴角,微微地彎了一下。那笑容裡沒有明顯的挑釁,卻帶著一種令人無法忽視的、近乎頑劣的意味。「你如果不告訴我......或許,我會故意讓你看到呢?」
義勇的視線,在那一瞬間緊縮了半分。他沒有直接接話,只是沉默地站起身,走到炭治郎面前,伸出手,將對方額前一縷不經意落下的髮絲,輕輕地撥到了一側。
那動作近乎溫柔,指尖的溫度也只是短暫地觸碰,卻又帶著一股無形的、不容反抗的壓制感。
「不要試探我,炭治郎。」他的語氣很輕,輕得像一聲嘆息,卻讓房間裡的空氣,驟然緊繃了一瞬。
炭治郎沒有躲開,甚至沒有動。他只是保持著那個被輕柔撫過的姿態,眼神卻像是在衡量這條被對方劃下的界線,究竟有多深,又有多脆弱。
「也許……」他同樣用極輕的聲音回應,「我只是在想,你會怎麼反應。」
短短幾句話,像兩名棋手,在一方透明的棋盤之下,互相試探著彼此的底線與水溫。
義勇最終還是收回了手。他轉身走向門口,指尖在冰冷的門把上,停留了極短的半秒,像是在最後確定著什麼。然後,他才打開門,走了出去。
門,在身後極輕地闔上。那聲音,卻像是一道無形的界線,被徹底地劃下。
從明天開始,這扇門之內的領域,將不再由他一人掌控。他也無法再用任何指令,去決定那兩人之間的距離。














